“那人便是朝中的右相,安康公主的夫婿周济涵,说起来,孩儿还得叫他一声姑父。”
太后微微一愣,随后又沉吟道:“原来是他,那这件事还果然不太好办。”
周济涵任右相数十年,手中虽无实权,但其学识渊深、行事公正廉洁,是清流一派的砥柱人物,在百姓中也素有清誉。而更关键的人便是安康大长公主。安康公主身为先帝的胞姐,向来是巾帼不让须眉,曾经在鄱阳大旱时亲往城中视察灾情,硬是逼得当地乡绅拨出粮来,救活了成百上千的灾民,被当地的百姓奉为菩萨一样的人物,如今,还有许多人家中供着安康公主的长生牌坊。若要动这两人虽不难,但极可能背上谋害骂名,受百姓唾骂。可是……
太后皱起眉头道:“周济涵安分了这么多年,为何会突然对夏氏发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衍又叹了口气道:“怪只怪舅父家的二公子,我那位二表兄。他自从任了户部侍郎以后愈发目中无人,纵容家眷侵占了京郊不少百姓的田地,有一日,恰好被路过的周济涵撞见几名百姓讨要田地不成还被毒打的景象。据称,周济涵当场便发了火,立即派人上门让归还田地,谁知二表兄不但不予理睬,还放出狠话,劝周济涵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上,好自为之莫要生事。于是,就彻底惹恼了这位平日里清心寡欲的人物,开始指使清流一派不断上奏,宁愿舍去乌纱不要,也必须清除夏氏这颗毒瘤。”说到这处,他的话头稍微梗了梗,抬头看了眼太后的神色,才继续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二表兄理亏,现在到底该如何处置周济涵,孩儿也是头疼的很啊!”
太后听得眼底窜火,狠狠一拍桌案,几乎要将尖锐的护甲嵌入檀木桌案之中。赵衍连忙给她递了杯茶让她顺顺气,夏太后端着茶盏思索了许久,才露出阴冷的笑容,道:“既然他先不仁,就不能怪哀家不义。他周济涵无权无势,有得不过是一个好名声,那么,哀家就想法子让他清誉扫地,让世人觉得他是个丧德辱行、道貌岸然的小人,以后,还怕对付不了他吗。”
赵衍目光一动,忙问道:“母后觉得,应该怎么做?”
夏太后美目一转,慢慢摩挲着手指上嵌了宝石的护甲,道:“周济涵和安康公主惺惺作态的一辈子,可他们一定想不到,哀家手上握着一样重要的东西,这样东西足以毁去他们建立的所有名声。”
“哦?是什么东西?”赵衍连忙追问道。
夏太后冷冷勾起唇角,道:“别急,我要做一场好戏,让周济涵看看,什么才叫做赶……尽……杀……绝!”
过了几日,刑部里一件争抢民女、导致民女无辜枉死的旧案被人重新告上了公堂,这件事初初并不引人注目,那时京城中的所有议论的焦点,仍是夏氏到底会不会被接连的参奏扳倒,而今上到底会不会一如既往的维护夏氏。可随着那件旧案越查越深,竟牵连到了当朝右相家的小公子周亦扬。
据称,有人击鼓鸣冤,称侄女翠兰本是寒烟楼的一名歌女,五年前被一名富家公子看上,随后百般纠缠,甚至出手抢占,翠兰不堪其辱,竟从寒烟楼上一跃而下,了断了性命。而那名公子,正是素有清廉之名的右相周济涵家的小儿子周亦扬。
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导致民女枉死,翠兰的家人日日在长街上抛洒纸钱,拦路喊冤,随后,周亦扬立即被刑部收押,然后数名御史上奏先帝,请求判周亦扬行凶杀人之罪。可奇怪的是,过了不到一个月,这件事竟这么不了了之,翠兰坠楼一案被当作不慎失足草草结案,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三缄其口,周亦扬也立即被放了出来,至今未背负任何罪名。
在有心人的操纵下,街头巷尾都开始议论这件离奇的案子,安康公主和周济涵的清名也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这时,一名太医院的院判挺身而出,向今上禀明,在五年前先帝病重时,自己随当时的院使日日去寝宫观治先帝的病情,谁知在某一日,却撞破安康公主随右相一起奔到龙榻前,先是哀求不已,随后又步步紧逼,利用先帝当时的病情,诱使他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刑部立即释放周亦扬,驳回所有催促其定罪的奏折,将那民女判定为意外身亡,将案宗永久封存。
然后,夏太后终于出面,称自己当时也正在龙榻前侍奉先帝,和那名院判一样亲眼见证了此事,手中还握有先帝当年被逼写下的圣旨。这消息流传出去,坊间顿时一片哗然,曾经的清廉名仕、贤明公主,立即变成了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的奸佞小人,连安康公主当年广为传颂的鄱阳城救灾事件,也开始被质疑是为了私利而伪造出的美名。
在沸腾的民怨声中,夏氏党羽终于开始反击,他们不断在殿上攻击周济涵,称其为欺世盗名的阴险贼人,今上在重重重压之下,只得下令必须严审此案,很快就将周亦扬定了罪,判其推出午门斩首。
而今上念在安康公主是其姑母的情分上,又对大穆有诸多功绩,并未将其定罪,只将周济涵削官为民,罚其夫妇立即迁出京城,终生不得踏回。自此,持续了数个月夏氏弹劾事件,终于以右相周济涵夫妇身败名裂、爱子惨死的结局告终。
夏太后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疯狂而彻底。她以为干掉那个讨厌的周济涵,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对夏氏不敬,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早已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泥潭之中,一旦陷入,便是万劫不复。
十月里的一日,皇城内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御花园中一片狼藉,宫道上的宫女太监们捂着脸匆匆而行,还是不小心会被风沙迷了眼。伴着宫门外呼啸的风声和树叶哗哗声,夏太后正斜靠在美人榻上,让一个小太监为她捶着背,舒服地眯起了眼。
这时,她身边最为宠信的宫女匆匆跑了进来,跪下道:“太后吉祥,今上有旨,让您速速到去乾明殿,说有要事相商。”
太后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似是怪她破坏了此刻的清静,今日宫内狂风大作,她是万般不愿在此刻出去。可既然是皇帝下了谕旨,她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更衣,又坐上凤辇一路被抬去去了乾明殿。
乾明殿内已经烧了地龙,淡淡的龙涎香熏出一室暖意,太后拖着曳地的长裙懒懒走了进来,正要责怪一声皇帝为何在这种天气叫她过来,却突然望见正坐在龙案旁,穿着一身素白、面容憔悴削瘦,目光却如刀剑一般狠狠钉在她身上的安康公主。
太后在心中冷笑一声,昂着头缓步走到椅中坐下,目光往那边一扫,道:“怎么着,安康公主不是要随你那夫婿要离京嘛,想必府中现在也是有许多杂事要办,怎么还有空来宫中叙旧啊。”
她瞅见安康公主头上骤生的许多白发,故意叹了口气,道:“这生死有命,公主也不要太难过,不然把自己身子也气坏了,可是不值当啊。”
安康公主被戳到伤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狠狠瞪着太后,突然冷冷一笑,道:“本宫今日特地前来,可不是为了叙旧的,只因本宫正好发现了一件多年前发生的惊天丑闻,必须立即禀报今上定夺。”
“哦?”太后瞳仁一转,暂时不明白安康公主卖的是什么关子,这时,她的目光顺着安康公主看到了在殿中跪着的另外一人身上,待她看得更清楚些,才发现那人竟是随她一起指证安康公主在先帝病重之时逼迫先帝写下圣旨的那名院判……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时间实在太紧迫,怎么也写不到□□,今天尽量二更,求小天使给我力量!
☆、第112章 056
太后顿时大吃一惊,那院判几乎仅能辨出人形,破破烂烂的外袍掩盖下,是可以看见白骨的烂肉,那是曾被重刑肆虐过的痕迹,鲜血不断从他全身冒出,一滴滴落到乾明殿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渐渐汇成一股最好的熏香也无法掩盖的腥臭气味。
太后连忙用帕子掩住鼻子,斜眼一瞥安康公主,道:“这院判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令公子也是罪有应得,公主何以如此狠心,竟动用刑具将他害成这副模样!”她又转向赵衍,义正词严道:“陛下,公主虽是你姑母,也不能纵容她这么挟私报复,谋害忠良啊。”
谁知这一看才发现,赵衍竟是面色苍白,一副浑浑噩噩的表情,太后心中猛地一突,顿时生出些十分不详的预感。这时,安康公主已经缓缓开口道:“敢问太后,那日审讯扬儿时,您曾亲自作证,说这院判和已故的院使秦风曾一同诊治先帝的病,几乎日日同您一起守在先帝的寝宫内,这才能撞破我与相公逼迫先帝立旨赦免扬儿的罪名,这些可都是实话。”
太后惊疑的目光在公主和赵衍身上来回变幻,见赵衍丝毫没有开口相助的意思,一时也摸不清公主究竟要说什么,便淡淡应了一声:“嗯。”
公主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讽刺表情,冷冷对跪在地上的院判道:“把你方才说得话,再和太后说一遍吧。”
那院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是随时都会因失血和伤势倒下,但他还是哑着嗓子哽咽道:“臣……臣罪该万死啊,臣当年只是个普通的太医,承蒙秦院使看重,随他一同为先帝诊病。后来臣发现了那张药方可能有问题,可臣……臣不敢说啊,臣怕说错一句,不仅臣的小命难保,还极有可能累及家人……”
“等等!”太后终于听出不对,质问道:“你说什么药方有问题!给哀家说清楚!”
那院判艰难地抬头望了太后一眼,又颤颤伏下身子,道:“当年臣曾无偷偷撞见太后亲自誊写了一张药方给秦院使,让他按这方子为先帝开药,而后不管煎药、喂药都亲自侍奉先帝服用。臣见先帝的病情不减反重,便想着是不是药不对症,劝说秦院使换几味药材,却都被秦院使给驳斥回来。后来……”他眼中露出恐惧神色,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口,“后来我又仔细查看了那张药方,发现其中的乌头、半夏这两味药材若配在一起服用,则会药性相克,用得久了……和□□无异!”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嘶吼而出,随后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殿内顿时静的令人发慌,无论是公主还是赵衍都十分默契地没有立即开口。太后觉得脑中一片晕眩,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指着那院判用尖锐的声音喝道:“你胡说!是谁指使你来陷害哀家,是她吗?是她指使你的?”她恶狠狠指向一直带着冷笑听那院判指证的安康公主,随后又瞪着双目,疾走几步到那院判身旁,抬脚狠踢了他一下,道:“就算你说得是真的。你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御医,哪里有资格窥得这些御前秘辛,就算我和秦院使有何谋划,又怎么可能被你撞见!”
“太后这说得可就不对了!”安康公主突然冷冷出声,也站起身走到太后身边,与她对视着道:“可是你自己在大庭广众下承认得,这院判是秦院使身边的亲信,当年曾与秦院使一同诊治先帝病情,几乎日日守在先帝的榻前,怎么现在又不作数了,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了。依本宫看,太后你只怕是做贼心虚吧……”她最后几个音咬得又重又硬,仿佛将整座宫殿都震得嗡嗡作响。
太后被她说得怔住,随后流露出惊恐的表情,转头望向赵衍道:“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她又猛地转身指着安康公主,凄声喊道:“是她!是她使了毒计要害母后,衍儿,你一定要为母后做主啊!天地良心,母后绝对不可能去害你父皇啊!”
赵衍长叹一声,面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他慢慢从龙案上拿起那张虎皮笺,颤声道:“孩儿也不想相信,可是这张药方是由母后你亲自誊写,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孩儿就是想保您,也不知如何能保啊!”
夏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纸笺,终于想起那曾是先帝诱使她亲手誊写过的药方,她那时笃定秦院使是她的人,如何能想到这药方会有问题。她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相处多年的枕边人,竟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来置自己于死地!
她感到脑中被塞了许多东西,几乎疼地要炸裂开来,朝后踉跄几步,终于软软载到在地上,在一片混沌中她只捉住最后一个念头:“大哥呢!我要见大哥!”
赵衍从未见过母后如此绝望无助的模样,眼中有一丝悲悯转瞬而逝,而后便立即冲到太后身旁,将她一把扶住,露出痛心的表情道:“夏相今日恰好去了城外办公,一天之内只怕是赶不回来了。母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如果有,只管和孩儿说啊!”
“陛下”安康公主冷冷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开口道:“夏太后伙同秦风趁皇兄病重时蓄意下毒谋害,害得他不治身亡,其心可怖,其罪当诛!太后虽是你的母亲,但她害死的确是你的父亲,更是大穆的天子!到了现在,陛下若还想徇私包庇,本宫可第一个不会答应。”
赵衍的身子一僵,扶住太后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随后又带着痛苦不忍的表情重重低下了头,却是默认了长公主的说法。太后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眼前两人一搭一和,突然间彻底明白了过来,她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指甲狠狠嵌入赵衍的肉中,用微弱的声音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故意煽动周济涵参奏夏明远,再故意她重提当年之事,安排一颗注定被牺牲的棋子进来,逼死公主的爱子。公主被她害得名誉扫地、几乎家破人亡,怎能不恨她,这时若恰好被公主发现一件能将她整死的证据,自然无论如何都要与她清算。而唯一知道真相的秦风早就死了,那被她亲口承认的院判,就成了当年之事最重要的证人,这计策环环相扣,相当于是让她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
太后望着这个她一向以为懦弱听话的儿子,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起来,她瞪大了眼拼命朝后退着,谁知赵衍却将她一把抱住,外人看来,他脸上全是痛苦不忍的泪水,可只有太后听见,赵衍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对不起,母后!”
夏太后喉中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哀嚎声,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将她逼到这条绝路的竟是自己的夫婿和亲子,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水一字一句对赵衍道:“你不愧是我和他的儿子,够狠够冷血,你果然成了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帝王!”哪怕最后一刻,他也要维护自己温和贤善的美名,绝不愿背上弑母的恶名,这就是他将公主卷入此事的目的,而他不介意为此会牺牲掉公主最疼爱的儿子。
赵衍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轻声道:“这可是您教我的,这是朕的江山,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随后,他抬起头高声下旨道:“太后伙同太医院前院使弑害先帝,先将其褫夺太后封号打入冷宫等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