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微微眯了眯眼睛:“出尔反尔?除了皇后之位,本王可曾答应过你什么?”
“孟城澄分明暗示过我,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王爷会帮我的儿子坐上皇位!”
荣王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责怪我们不守承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反思一下自己的行径呢?元策这孩子不错,她不在了,本王也感到可惜。只是她终究是女儿身,而这件事情,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本王和城澄。”
“我若是告诉了你们,我手中还有什么筹码……”珍妃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荣王,“您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叫王爷留着么?”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荣王沉声道:“只是,不要再想着耍什么花招。本王答应过给你的,就一定会给。”
“那临水在此,就先谢过王爷了。”
延祚八年十一月,一道圣旨诏告天下,珍皇贵妃苏氏,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今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为皇后,正位中宫。
这是苏临水嫁给皇帝的第十个年头。
瑞雪初霁,苏临水眉画远黛,熏貂为冠,承以金凤,大红凤袍加身,由宫女扶着,一步步拾级而上,至皇帝身前,跪于蒲团之上,聆太监宣旨。
从睿王府到永寿宫,从永寿宫到皇后所居的昭元殿,一路上,没有夙愿中的鸾凤和鸣,唯有在互相亏欠中看年华寸寸老去,让人既难堪又不甘。
皇帝的身边总是有红颜知己相伴,没有了爱得轰轰烈烈的孟城澄,还会有妩媚多姿的湘妃唱歌给他听,没有了湘妃,还会有他信任倚重的傅云归,没有了良妃,他还有擅长歌舞的妍嫔……
九重宫阙,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岁月漫长,没有人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却又都咬着牙坚持着,意图成为最后的赢家。不可悲么!
此时她眼前立着的,是大齐朝的皇帝,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数日不见,裴启绍看起来更加憔悴,颓唐又落魄的模样,让她又心疼又得意。而自今日始,纵然皇帝再恨再不甘再不愿,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一人能与他并肩。
苏临水双手接金册金印,朗声道:“苏氏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成之后,她立于皇帝身侧,与他共受朝拜。有几缕阳光反射在琉璃瓦上,分外灼目。恍然间让她回到刚刚嫁给裴启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这个梦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她最是无用的深情。
夜凉如水,风过无痕。
苏临水第一次嫁给皇帝时,还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那时她身着的虽然不是明艳的正红,心绪却不似此刻的仓皇紊乱。她幻想着这世上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护她一世周全。后来她才发现,他的心里装的下如画江山,装的下天下苍生,却容不下一个苏家的女儿。
帝后大婚,又是一个洞房之夜。苏临水着一身大红华服,头顶喜帕端坐于榻,透过盖头还可以模糊地看到室内的红烛斑驳,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帝这一日也很疲倦,不过卯时二刻,便在内务大臣的催促下起身穿戴,之后便是迎亲、祭告祖庙,午门中门大开,四围的广场庭院之处皆是布下了筵席。
裴启绍神情恍惚地听着钟琴齐鸣,丹陛大奏,歌颂这大齐的百姓乐业,八方来贺。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多久不曾踏出午门了。
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宫禁,又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殷红,只不过彼时充斥宫廷的是血腥,现在吹捧的却是喜乐。
是夜渐深,好似吞噬了天下,阒然无声。他走进昭元殿,走进皇后的寝宫,兴许是喝了些酒,他的步子微微有些虚浮。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裴启绍打心眼里觉得这皇帝当得憋屈!
他转过身,将头上的朝冠随手丢在桌子上,瞧着满桌的寓意吉祥的丰富菜色,并无多大兴味,只是寒声问道:“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关门的吱呀声过后,他不掀盖头,在苏临水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委屈,也没有难堪。不见也好,本就是心照不宣的貌合神离,再故作旧时的坦诚相对,反倒显得刻意而荒唐。
圣体欠安,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正是借着这个契机,她自作主张地同荣王府达成了交易,促成今日她喜闻乐见的局面。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是这册后的一旨诏书。至于皇帝的真心,她早就放弃了,毕竟他可以爱这后宫的所有人,唯独不可以爱她。时至今日,她诚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却也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一切。
隔着一层喜帕,苏临水看不见他的脸,说起话来,也莫名多了几分底气:“若无您的垂青,何来的今日的苏家,又何来今日的苏临水?我是满意了,可惜太迟了。我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拜您所赐。如今我只愿圣体常健,等您用余生的生不如死,慢慢来还。”
☆、第83章 帝后
第八十三章帝后
皇帝冷笑着听着苏临水的话,没有反驳。说来也是笑话,她说的没错,荣王也好苏家也罢,他们拥有的都是他亲手给的。养虎为患,不过如是。
他没由来地笑了几声,随后用喜秤挑起苏临水头上的金凤盖头,随手丢在地上,踩在脚底。“好一个算盘,好一副棋局,后宫委屈了你,这皇位该由你来坐,苏临水!”
室内弥漫着沉水香的香气,喜帕应声落地,他的眉眼落入苏临水眸中,一如当年。
当年啊,就是这副面孔,夺去了她的心魂。为了他,她不惜起过与苏家背道而驰的念头,他却毫不领情。此际她也不再念什么旧情,凉凉地讽他:“皇上谬赞了,我可没有权倾朝野、纵横捭阖的本事。自然,您也没有。”
裴启绍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乾元殿里,他也是如此愤怒地看着她。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将手中的茶盏扔过去,一句话就将她贬为小小的贵人。倘若他那时能够再心狠一点,除掉这个女人,或许就不会有她和荣王后来的沆瀣一气。一念之差,害得他的天下生生败在女人的手里。
裴启绍指尖轻勾其下颌,细细打量着她。女子好颜色,必祸国而殃民。孟城澄如此,苏临水亦如是。“好鲜艳的喜袍,可是这些都是由将士们的鲜血染成的!”
苏临水微微一笑:“妾身临阵盘算的阴谋与背叛,哪里及得上您对我自始至终的无情无义。摄政王有意□□,与其说是我的机会,不如说是您的报应。”
让她坐拥中宫皇后的位置,是裴启绍一生当中抹不去的败笔,又何尝不是苏临水充满悲情的结局。可这份让阖宫女子都艳羡的殊荣既然给了她,她自不能辜负了去,合该稳稳地握在手中。毕竟,皇帝翻云覆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而她一手遮天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当初把妾身送入冷宫,您虽狠心,却未能决绝。夫妻同心,您做不到的,妾身帮您。至于您的将士——您应知晓,妾身能捱到今日,双手本就沾满了血。您博爱到珍惜每一个将士的生命,却因着疑心不肯给枕边人留一条活路。那他们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我只是一个女人罢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见死去将士的是您,不是我。”
“你说够了没有?”
苏临水不理他:“若摄政王起兵是蓄谋已久,我也只能算是临阵倒戈,杯水车薪的推波助澜而已。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您自个儿一手促成的,怎能怪到临水头上?若是搁在十年前,我自然会矢志不渝地陪着您,可时至今日,我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够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是笑,不紧不慢地说:“摄政王雄才大略,妾身所为,恰能让事情少费些周折,让您爱之如子的将士少牺牲几个。您非但不领情,反倒妄加怪罪,妾身实在惶恐。”
落魄,是皇帝此际唯一剩下的东西。拜他的兄长所赐,拜他的……皇后所赐。还有什么办法,此时他已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若非他们想利用皇帝的名义给其摄政、立后之名,皇帝恐怕早已曝尸荒野。
裴启绍看着面前的姣好面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厌弃之情。古往今来,可有如他一般窝囊的虚位之君?!“惶恐,你怎会惶恐!只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朕若死于非命,也一定带着你这个皇后一起下地狱!”
搁以前,苏临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足矣杖毙,然而现在,皇帝没有这么大本事了。这个天下依旧姓裴,但是已经不属于他。他连乾元门之外都出不去,何谈一统河山呢。
但是即使走到末路,要她的命,他还总归是有些法子的。只见裴启绍将藏在袖中的茶盏碎瓷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用点力便可见血。皇帝唇角流露出一丝凉薄的笑。他似乎又重新掌回生杀大权,一个人的生杀大权。可他一个上天之子,万乘之尊,竟会沦落到这一步,想杀一个人竟然要亲自动手,可笑啊!
“早年朕曾让人预备两口棺材,一口给朕,一口给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他本就久恙在身,这会儿接连动怒,呼吸十分急促,喘个不停。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听起来仿佛伉俪情深,然而这份至死不渝的深情,她求了半生,他都既吝于给。“黄泉路上,有良妃、湘妃和婉嫔伴驾足矣,妾身和皇上是永生永世相伴,不急于这一时。您若还嫌不够,不妨再添个妍嫔,凑个好事成双。”
悠悠地说完了她的话,苏临水握住皇帝的手,缓缓移开抵在自己颈前的茶盏碎片。她自榻上起身,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一只手摸索至他腰带处,仍是含笑凝视,手微一用力,轻轻拽开了他的衣带,温声道:“不过,一生只有一次的帝后大婚之日,应当是花月良辰,皇上说什么鱼死、什么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