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和他妻子第一回 见面就是在苏家,定婚前他就频频往苏家跑,被两家长辈知道后,周母上门提亲,却连林家的门都进不去,林玉成大怒,声称这门婚事绝无可能。是苏煜炆求林氏替二人说话,还假称两人私下已有了首尾,林玉成才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但婚后多年,林玉成对这个女婿都不大待见。
这会子周常琛趁着酒意,胆子大了几分,揪住苏煜炆袖子不放,盯着他眼睛道:“陆小姐和你是真感情。你狠心撇了她,不过是家里头想攀上林玉成不是么?你姑母是伯府千金,被你父亲送给林玉成为妾,靠吹枕头风替你攀了这门亲,你夜里睡在她身边不会想起陆小姐么?他林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做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巴结他!你们承恩伯府这爵位世袭罔替,不论到了哪朝都不会少口饭吃,你和我不一样,干什么要作践自己上赶着?”
苏煜炆本与他是至交好友,自己那些事一样也瞒不过他,当年成婚,他确实迫不得已,父亲的做派一向如此,为了能让家族更上一层楼,根本不在乎脸皮。
外头都说,这些年苏家的富贵是用女人换的,其实何止女人?连他的婚事也是政治联姻,是利益衡量的结果。苏家有钱,林家有势,在外头人看来是各取所需。那陆小姐不过是小官之女,哪里比得上手掌兵权的林家势大?他还记得那天林玉成去家相看他,大咧咧坐在他家正堂上位,饮了口清茶,一口喷在手里的大刀刃上,顺手取了他家桌子上铺的蜀绣缎布抹拭。苏煜炆当时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他出自书香门第,家里一个二个都是儒雅文秀之人,从不曾与这等蛮人相处过,若非迫于权势压力,他恨不能转身就走。依旧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他父亲苏伯爷坐在旁边,陪笑说着谦虚的话,那林玉成大笑一声,赞他“好样貌”,粗糙的大手一把拍在他肩上,震得他骨头犯疼……
可这些记忆已经太久远了,他和林氏成婚近二十年,生儿育女,渐渐也有了感情。林玉成越发内敛,改了许多坏习气,权势也越发不可小觑,他妹子苏璇能做皇后,也是沾了林氏的光。林玉成自己的女儿都瞧上了文人,他倒爱惜子女,在婚事上头全顺了儿女的心愿。在这点上,苏煜炆是佩服他的,他有今天靠的都是自己的能耐,从没试过拿儿女的幸福去换好处。他再如何瞧不上周家最终也同意了婚事。这个霸道了一辈子的人在儿女面前永远是慈父。苏煜炆有时甚至很羡慕林氏,林氏的父亲和他自己的父亲全然不同。他父亲苏伯爷在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年轻时被赞誉为“明珠君子”,生得耀目光艳,脾性是一等一的温润,可在家中,他说一不二,从来不许任何人冒犯他的权威,他将自己的幼妹送人为妾,将孙女送进宫为女儿固宠,儿子们的婚事都是他一人决定下的,算计与谁联姻更有好处,锱铢必较,生怕吃半点亏。
苏煜炆很早就认了命。做了林玉成的女婿就专心替岳父卖命,这些年岳父的所作所为越发引人猜忌。苏煜炆其实早料到这一天。
他重新取杯子倒了杯酒,朝喋喋不休说着胡话的周常琛泼了过去。
周常琛的话戛然而止,抹了把脸上的酒液,有些着恼地看着苏煜炆。
苏煜炆斥道:“清醒了么?还说不说胡话?”
说罢,推开小几就站起身,走到前头吩咐回去岸上。
周常琛怔了怔,然后嗤嗤地笑出来:“你装什么啊苏煜炆,真他妈拿我当傻子?你不准人提陆小姐,假装没这回事,你他妈是怕林老爷子找她跟她丈夫的麻烦,对吧?”
苏煜炆面无表情地走近,一把揪住周常琛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
他头上青筋直跳,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周常琛,路是自己选的,你没资格抱怨。也别他妈的把我苏煜炆拖下水!”
苏煜炆甩开他,自己坐到一旁,举起酒壶仰头倒入口中。
他素来沉稳文秀,这一手势把周常琛看得呆了。
船上再无人说话,下了船,苏煜炆乘车往家赶。月色透亮,眼看就是仲秋,远远就瞧见巷口孤零零立着一人。瘦削儒雅,一身官袍显得格外宽大,袖子迎风招摆着,远看像凌云而下的谪仙。
苏煜炆听见小厮的提醒,朝外瞧了一下,近前下了车,朝那人走去。
苏煜扬搭着他肩膀,引着他朝巷外走。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兄弟俩立在道旁一棵树下,伴着微凉的风,他听见苏煜扬低缓郑重的声音。
“兄长,明日仲秋宫宴,你别去了。”
苏煜炆诧异地看了眼自家弟弟,近来苏家麻烦缠身,面前这人却是青云直上,被赵誉一路提拔成近臣。
苏煜扬顿了顿道:“兄长,你叫父亲也不要去。”
苏煜炆蹙了眉:“老三,你要干什么?”
苏煜扬抿了抿嘴唇,月色下,白皙的肤色愈显苍白几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拦住父亲不要叫他参与明天的宫宴。兄长,你信我,我是苏家人,不会害你们。”
苏煜炆琢磨这话的意思,酒后朦胧的眸子渐渐清明,他抬眼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苏煜扬,嘴唇颤了两颤:“是不是皇上……”
苏煜扬苦涩地笑了下:“兄长,你别问了。我不能说。你知道,苏家靠女人换前程的日子,早该结束了。”
苏煜扬提步欲走,苏煜炆陡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他堪堪回过头,苏煜炆的拳头就朝他面门挥了过来。
热热的鲜血从鼻腔滴落。
苏煜扬抹了把鼻子,淡淡看了苏煜炆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
中秋宴,午宴是君臣同宴,夜里是家宴。
二品以上大员和宗室诸王携家眷入宫,朝臣们前往皇极殿用宴,女眷们前往后宫陪在苏皇后身边。
今年因苏皇后病重,代替出席的是夏贤妃。因近日温家的夫人亦要进宫来,故而暂解了温淑妃的禁足,允她出来会客。
苏家举家皆未到场,众人不免有些议论,福姐儿只作瞧不见那些目光,与下首的郑贵人周常在吃着酒。——这两位的家眷暂无资格出席这样的宴席。
时至正午,宴会上歌舞暂歇,宫人们鱼贯捧了热菜上桌。
赵誉与群臣欢饮,已经酒过三巡,适时,赵誉举杯看向林玉成。
“这杯,朕敬林卿。”
林玉成淡淡一笑,道:“不敢。”站起身来,回敬赵誉,“这杯该是微臣敬皇上。”
赵誉温笑道:“林卿久在南湾,难得回京。下回君臣把酒言欢,还未知是什么时候。”
这话一出,众臣不由心下嘀咕,莫非皇上这是同意林玉成再回南湾?这一回放虎归山,再想收拢回来,可不就难上加难?在那边做着土皇帝,谁还情愿回来受人牵制?林玉成居功自傲,屡屡不受皇命,每年大笔的钱粮巴巴送去南湾,用在什么上头谁又清楚?这回查出来的光是经由苏煜炆和周常琛两人手里送给南湾的钱粮,就足足有几十万两。加上每年拨款给南湾的数目,养上十万兵马也够了。这些年国库吃紧,赵誉不得不开海贸,中原不知混进来多少别国细作,在旁虎视眈眈。
只见林玉成不紧不慢地叹了声,开口道:“臣已老了,南湾长久不太平,这些年若非朝中无人,微臣哪用饱尝远离故土妻子离散之苦?”
赵誉噙了抹冷笑:“所以,因为朝中无人能担此大任,只能林卿去守南湾?区区弹丸之地,不知如何安放林卿的八万兵马?”
林玉成明显地错愕了下。
朝臣们亦慌了,林玉成手上不足四万人,此番战事结束,带回来兵马三万,路上千余,只剩两万八千多人,如今尚屯兵在城外营中,哪里来的八万兵?
林玉成笑了。挑眼看向赵誉,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南湾土民感激皇上还他们太平日子,自愿投军为国效力。”
赵誉亦笑了:“是感激朕,还是感激林卿?”
林玉成正要说话,却听殿外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打杀声。他面色一变,突然想到什么,赤目盯着赵誉,厉声道:“皇上真要走到这一步么?”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