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刮起了凉风,灰云一朵朵攒集起来,终于在夜色来临前,飘起了冰粒儿。这冷东西专门往人的领口和袖子里钻,凉飕飕的,像刀子一样。
街上繁华依旧,不论雨雪,货郎和商家的买卖一直要到三更才完。
吴老爷披着件旧棉袍,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他闻见陆家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味道,扭头,瞧见掌柜从笼屉里夹出几个鲜白的大肉包子,放在磁碟中,又准备了陈醋和辣油,这才给食客端上去。
吴老爷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他是真饿了,可囊中羞涩,怕是吃不起这曾经被他视为下等的吃食。这几日,他变卖家中值钱物件儿,又叫翩红凑了一大笔,拿着这些钱上上下下磕头祷告,可人家诈了他的钱,却不帮他救儿子。原因很简单,吴远山得罪的是唐督主,如今在大梁,谁还有本事跟督主犯拧?
万般无奈,他只有负荆请罪,去求沈晚冬。
哎,老天爷啊,有什么惩罚,都冲他一个人来好了,远山还正年轻,连孩子都没有,千万别折磨他呀!
孩子?那个叫麒麟的小娃娃,简直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瞧年岁,也差不多和沈晚冬失踪时对得上,难不成?
想到这儿,吴老爷恍惚了下。
就在此时,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地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塞进轿子里,还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许他喊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吴老爷感觉轿子停了,很快,他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下来,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吴老爷战战兢兢地将麻袋从头上拉了下来,四下看去,他此时正在一间极雅致的酒楼客房里。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着只正焚着幽幽兰香的金炉,地上有个小泥炉,炉子上放着个药罐,里头正咕咚咕咚熬着呛鼻的药汁子。
这是哪儿?
吴老爷用袖子揉了揉有些花了的眼,定睛瞧去,床上此时正坐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居然是章谦溢!
“咳咳咳。”
吴老爷捂着口,猛咳了阵儿,他挣扎着起身,依旧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却没敢发脾气,闷声闷气道:
“章大公子您这是何意?老夫听说您和沈夫人情如兄妹,怎么,是她叫你绑了老夫来的?”
“不是。”
章谦溢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微微摇头,一派的云淡风清,只见男人忽然起身,从屏风后头推出个木轮椅,歪头瞧着吴老爷,笑道:
“此事与沈夫人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位老人家再三求了本公子,一定要请您来此地一聚。”
“他?”
吴老爷见章谦溢似乎并无恶意,登时放松了警惕。也是,章大公子这两年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人都道他胸襟广,素豪气,为人不拘小节,又极会做生意,是个奇男子,想来这样的人,不会为难一个两袖空空的老人家吧。
吴老爷淡漠地瞅了眼章谦溢,垂眸,看向轮椅上的那个神秘人。这人瞧着得有七十多岁了,头发稀疏花白,脸上起了大块的老年斑,眼睛浑浊,牙齿希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十分的愤恨激动。
“这位老人家是谁?”吴老爷皱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瞧着是有点面熟。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章谦溢鄙夷一笑,从袖中掏出块帕子,蹲下身子,贴心地帮老人擦去嘴边的涎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腿,示意老人莫要太激动。
“老夫眼拙,确实认不出来。”吴老爷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端量,忽然,他发现这古稀老人好似有些眼熟,竟,竟像是远山原配妻子,凤凤的爹!
吴老爷倒吸了口冷气,食指指着老人,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他睁大了眼,终于颤抖着说话:“亲家,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哼!”
凤凤爹重重地冷哼了声,枯似干柴的双手颤巍巍地举起,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会儿,随后,手愤恨地拍打着大腿,咬牙道:“我,我怎会变成这样,吴老爷,你难道不清楚么?”
吴老爷做了亏心事,压根不敢看凤凤爹。他记得当时凤凤死后,亲家受不下这口气,写了状子到处告状,却被他上下使了银子,压了下来。狱吏将亲家打了一顿,收了监,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些年,他还以为亲家早都死在监牢了,谁承想今日还能见到。
“老友啊,你看看我,才四十出头的人,而今却像七十!这都拜你父子所赐,狠,真狠!”
凤凤爹冷笑着,轻拍了拍章谦溢的手背,示意公子推他往前,待行至吴老爷跟前两步远时才停下。只见凤凤爹死盯着吴老爷,忽然哈哈大笑,抹着浊泪,鄙夷道:“人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怎么才三年就河了西呢?我女儿咽不下这口气,屈死在你吴家大门口,她为了一条没良心的小畜生送命,实在糊涂!”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嚎啕大哭,哭什么,哭那个早都没了三年的心肝宝贝。
“亲家啊,我对不起你!”
吴老爷扑通一声下跪,以头砸地,连连给凤凤爹磕头,亦哭着,忏悔自己的罪过:“报应!报应!如今我就算千金散尽,给神佛菩萨磕遍头,再也救不回儿子的命,报应啊!”
“哼!”
只见凤凤爹冷哼了声,从怀中取出团已经发黄发皱了的白绫,一把扔到吴老爷脸上,干枯的手用力抓着木轮椅的把手,木刺扎入他的指缝中,他都毫无察觉,只见老人咧唇,解气似得一笑,恨道:
“没错,就是报应。这白绫,是我家丫头自尽了的那条,老子一直贴身藏了三年,祈求神佛,让我有朝一日见到你,扔到你脸上。告诉你,老子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你们父子如何受现世报的,好,好……”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瞪大了眼,喉咙不知咕哝着什么,终于油尽灯枯,安心闭眼,喜极而去。
“好啊。”
吴老爷凄然一笑,踉跄起身。他瞧着轮椅上的老友尸体,长叹了口气,拖着那条枯黄白绫,转身离去,幽幽说了句:
“章大公子,老夫还债去了,求你帮老夫带句话给沈夫人,千万保远山一命。”
第83章 倒春寒
这几日倒春寒, 天冷得要命。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长街上,赶车的是老梁,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 还是伤了唐令却还活着的幸运家伙。有人说, 老梁的剑术一般,只不过鼻子灵, 总能闻到危险和杀气;也有人说,老梁练的是杀人之术, 十步一人, 绝不留情。
这种人活得太孤太傲, 可如今他心甘情愿充当车夫,那马车里坐着的人,定不简单。
车里只坐着沈晚冬一人, 她的肚子实在太大,只能半躺半靠在软垫上,一手护住大肚,另一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这是她第三次去唐府了, 前两次都被侍卫挡在门外,这回怕是……哎,再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