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时隔多年,此时忽然说起来,傅长熹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他既是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而是将自己与孝宗皇帝当年的争执从头到尾,一点点的说了出来。
他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事,自觉不须与人解释。但此时对着甄停云,心头不再是紧绷的,反倒轻松而坦然,哪怕是回顾那些不堪的往昔也是姿态从容,语调沉静。
就像是拿着一柄刀一点点的剖析着过去的自己一般,剖开表里,直入正中,理智且冷静。
“……那时候,我因着皇姐与母妃的事情对父皇有气,后来又接到了他送来的赐婚圣旨,为我与郑家女赐婚。”说起当初,傅长熹微微阖眼,语声淡淡的,“我接到那道圣旨时,正是少年气盛时,气火上来便再压不住。自然,我也心知父皇那道赐婚圣旨并无恶意,反倒是在为我铺路。毕竟,我当时为着和亲之事与朝中主和派的大臣关系冷淡僵硬,甚至还打过当时的郑首辅。父皇是想令我与郑家联姻,一方面是安了郑首辅的心,另一方面也是缓和我与朝中主和派的关系,以此铺平我的东宫之路。”
“只是,我那时候太生气了——这世间父母多得是用‘为你好’作为借口,来替儿女做决定却忽略了儿女的情绪和接受能力。”
“我当时便想:难道我真就稀罕乾元宫的龙椅?难道我真就那么想要牺牲了皇姐性命、浸透了母妃血泪的江山?难道他想要给我皇位,我就必须要诚惶诚恐的接受?”
傅长熹的语调沉静,窝在他怀里的甄停云却情不自禁的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微微的仰头去看对方却因视线所限,只能看见那线条坚毅,犹如玉石般的下颔以及紧抿着的薄唇。
傅长熹神色冷凝,一字一句如同金石:“所以,我不稀罕,不想要,也不接受。我拿着那道赐婚圣旨,将它丢到了孝宗皇帝的面前与他说‘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然后我就带着人去了北疆。”
虽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听到傅长熹年少时那掷地有声的誓言,甄停云还是忍不住,悄悄去戳傅长熹的心口,想知道他究竟心不心虚——当初把话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义正言辞,结果一转头还不是娶了自己?!
这打脸也是啪啪啪的。
这么一想,甄停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诱高僧破戒的妖女,无意之中居然还破了傅长熹当年和孝宗皇帝发过的誓,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傅长熹被她戳得心口疼,转瞬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意识的舒展了眉头,伸手握住她戳着自己心口的手指,不觉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初发誓时有些冲动幼稚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只挣扎了一下,转头就去找惠国大长公主替自己提亲。
傅长熹承认错误承认的这么干脆,甄停云反倒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弯了弯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挠了挠。
“我当初那些想法和誓言确实是幼稚冲动了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有些后悔,但是,我从不后悔当时跑去北疆。”感觉到甄停云使劲作怪的手指,傅长熹索性便将她整只手都握在了掌中,眉梢微抬,凝目看着怀中的人,与她对视着,认真道,“停云,你该知道,这天下远不止京城这一隅之地。我也正是因为跑出了京城,方才能够真正的看开想开,决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很可笑。但是,我并不如此想。”
说到这里,傅长熹忍不住又捏了捏甄停云的手掌,语声竟也跟着轻缓起来:“许多人将皇帝视作天子,视为至尊,可我确实亲眼见着孝宗皇帝、先帝以及今上在这位置上战战兢兢,不断牺牲、不断妥协,几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耗尽了自己的一辈子。而我却并不想这样,我总是盼着有一天,我与你能够一起去北疆,战时守卫百姓,寸土不让;不战时,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看那一院子的毛茸茸,或是去草原上跑马放歌………”
甄停云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另一只手盖摘了傅长熹的手背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些了?”
傅长熹凝视着她,认真道:“当年,我放弃了皇位。如今,我又要再放弃一次——只是,我们如今乃是夫妻,我总是想要叫你知道我的想法,也想要知道你的意思。”
甄停云下意识的瞪他,哼哼着道:“你要是去做皇帝,岂不是要坐拥六宫?那我怎么办?!”
哪怕仅仅是为了与傅长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可能让傅长熹去做那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啊。
即便是满腹的心事和忧虑,此时听到甄停云那毫不犹豫的回答,傅长熹依旧还是忍不住的扬起唇,颔首表示赞许:“嗯,你说得对!”
“所以,这皇位,我们都不要了。”
傅长熹语调轻松,仿佛是丢开了什么包袱一般。
甄停云慢半拍的想起了被傅长熹叫进宫的燕王父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毕竟,傅年嘉大约就是傅长熹丢包袱的对象了?
这种事想想也是……唉!
既是说开了,傅长熹也放心了许多,这便与甄停云说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与安排,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做好了应对接下来各样事情的心理准备,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入宫后,傅长熹便令人去内阁报信——这个时间,内阁应该还有人在外宫值班才是。
虽是七夕佳节,可此时的宫中却已然没了七夕的旖旎氛围——乾元宫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受惊不起,宋渊既怒且忧,不仅让禁军将乾元宫团团围住以防生变,更是顺着那个报信自尽的宫女将那些从南宫偷溜出来的人一个个的都给抓了起来。
这些人既然自诩忠心,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宋渊也就没有直接要她们的命,只把人交去下面严刑拷打,从她们口中揪出了不少所谓的熟人内应……虽然大部分的宫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见着左右有人被禁军抓走,多少还是有些惶惶,自然也没心情去过什么七夕节。
甄停云与傅长熹进宫以来,虽不曾左右四顾,但也能觉出宫中今日竟是清冷得有些可怖,一路行来,那些对着他们下跪行礼的宫人除却恭谨外也都是面有惶惶。
甄停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如此……
等到傅长熹与甄停云两人到了乾元宫时,只能看见守在乾元宫外的衣一群禁军,宋渊亲自迎了出来。他的脸色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眼眸乌黑冰冷,见着傅长熹时竟是直接撩开袍角,跪地请罪:“殿下,是臣失察,方才酿出如此大祸,陛下他……”
此时此刻,这样英武的男人,此时说起话来竟也有些哽咽——小皇帝毕竟是他长姐所遗血脉,也是他寄以厚望、能够重振宋家的未来救星,然而如今却……
宋渊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这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直接哭出声。
傅长熹抬手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宋渊的话,懒得再听这些请罪之语,直接道:“安太医呢?”
宋渊仍旧跪着,低头道:“陛下情况危急,安太医不敢稍离左右,只得守在边上,不敢擅离。”
傅长熹微微颔首,道:“起来吧。”
顿了顿,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甄停云的手走上了台阶,走进了乾元宫。
乾元宫内竟是比外面更加的清冷肃杀,里头的宫人大概都被遣了出去,空旷的看不见人影更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那紫铜香炉烧着龙涎香,香雾袅袅而起,满殿都是浓郁的龙涎香气,明黄的幔帐则是低垂着,遮掩住了幔帐后的景象。
大概是那报信的宫女前不久才在这里自尽身亡,哪怕心知此处应该已经清扫过了,哪怕如今殿中还烧着龙涎香,甄停云还是隐隐约约的嗅到了冰凉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
如今已是七月,甄停云踏入乾元宫时仍旧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傅长熹仿佛早便习以为常,或是有了心理准备,抬步进殿时连脚步都不曾停顿,而是径自往里去,甚至不必旁人上前服侍掀帘,自己抬手掀开前方的幔帐,果是看见了躺在明黄龙榻上的皇帝,以及守在榻边的安太医以及几个太监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眼见着摄政王与王妃上前,连忙下跪行礼,而安太医则是略有慌张的想要起身道;“殿下,臣……”
与此同时,安太医一只手还放在小皇帝的手腕上,显是在看脉,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毫针,约莫是准备救济用的——如此情况,安太医实在是无法起身行礼。
“无事,陛下情况要紧,不必多礼。”傅长熹摆摆手,止住了安太医行礼的动作,转目看着榻上小皇帝,见皇帝脸色透白,气息奄奄,脸上微沉,转目去看安太医,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的语声冷定而直接,却如同石子投掷如湖中,惊起无数的涟漪与波纹。
安太医脸色多少有些青白,仿佛是没了气力一般,声音都是虚弱无力的:“大概,大概还有一二天吧。”
傅长熹沉吟片刻,眉心微蹙:“可有法子能叫陛下清醒些?”
安太医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试探着去看傅长熹:“王爷,如此,只怕更是要折损陛下性命……”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本王路上已派人去请燕王以及世子过来,入宫后又派人去请诸位阁老……这种时候,陛下必须要是清醒的。否则,国本不定,江山亦是不稳。”
“是,老臣明白了。”安太医历经几朝,自也是知道内中险要,立时便收了旁的心思,肃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