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楠之正坐在身旁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
他今天穿了半高领深蓝色毛衣,好像是第一次脱掉西装。犹如骤然卸下铠甲的超人,你发现他原来不过是个气质干净的青年,面部轮廓清晰,下颌角线条分明。
这个人呀,眉目冷峻而静默,脊背永远笔直,仿佛身后有无形的直尺在时刻提点。
林晚悄无声息地收回余光,抱着膝盖静静眺望着夕阳。
“季助理。”
她率先打破这持续了大半小时的安静,“或许……你有喜欢的人吗?”
被、被说出来了。
季楠之眼神闪了两下,冷声应道:“嗯。”
“为什么?”
“美国资深心理学家认为,‘心理可见性’原则是人持久爱上另一个人的本质原因。也有研究将之归于激素作用。pea、多巴胺、内啡呔、去甲肾上激素和后叶加压素是公认的五种爱情激素,关于爱情的科学说明很多,如果你有兴趣——”
“我说的是为什么喜欢她?”
以为他会引经据典说明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的,然而季楠之顿了顿,用他那种永远充满逻辑,有头有绪的语气说:“我不知道。”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真的很想笑。
季楠之多像受到情感冲击的机器人啊,对无法解决的乱码病毒皱起眉头,翻看着自体说明书,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没有解决方式?然后木呆呆地从头到尾又开始翻。
他最可爱、最独特之处便是他的笨拙和严谨。
“那么……”
林晚摸了摸布鞋面,“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问题迟迟得不到答复,林晚又换了个话题:“季助理,你想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以为我们正在聊天。”
“不是那个意思。”
林晚侧过头来,双眼如琥珀般色泽柔软,“相处两个月,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其实我想知道更多你的故事,生活小事也可以,不管是什么我都想听。”
季楠之逃避似的垂下冷淡的单眼皮。
他没有故事,只有些零丁的往事,说出去容易引来同情。
同情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世界上从未有过感同身受,再挣扎也无法改变事实。阳光之下人们成群结队,阴暗之中的路始终得孤独前进。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直至蜕变。倾诉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像是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听往事,也不喜欢说往事,早就变成冷漠的人。然而此刻还是把过去的成长和求学经历快速回忆了一次。季楠之用身体里微薄的幽默感,费尽力气找出最有意思的部分来说,一本正经逗得林晚咯咯笑。
因为他无法拒绝她。
说着说着,季楠之又在绕回去问自己: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究竟是从她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还是从她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开始?
无论怎么仔细研究,都如同‘为什么不喜欢从前那个精明果敢的林晚,偏偏要喜欢这个幼稚冲动的林晚’的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很难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潜伏的,季楠之只记得它在法国巴黎的街头、在北通寂寥无人的深夜办公室,也在寒冷的冬季末梢迅速膨胀。
仿佛心脏突然破了一个洞。
经常梦到林晚转身对她眨眼,梦到她手忙脚乱把一切搞砸,双手合掌紧张兮兮地打保证,然后嘿嘿笑着求收拾烂摊子;
梦到她咔嚓咔嚓咬着爆米花,笑电影屏幕里的主角比你更傻。更梦到她穿裙子穿洁白的纱,踩过长长的红毯朝他走来,走向过去与未来,几乎走向漫漫余生。
醒来后觉得甚是荒唐。
季楠之常常在想,林晚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喜欢她。
学妹知道陆淮知道,连微博都知道日夜推送的消息;
好像风也知道雨也知道,窗外沙沙作响的残叶知道,挂在天空的深夜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唯独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过此时此刻,他决定让她知道。
否则只会没完没了。
耳边的故事才到一半,忽然就戛然而止,林晚不明所以地抬眼,看见季楠之沉着而安稳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期望。”
他毫无预告地说:“但是我喜欢你。”
那样郑重。
以至于林晚也不由得坐直身体,郑重无比地回答:“谢谢你的喜欢。”
言语是人和人之间最脆弱、低效的沟通方式,视线相对的时候,所有抽象的情感无声汇聚,他已然得知她的答复。
“抱歉。”
季楠之起身,“我想先下山了。”
最后一丝日光沉落西山,灰暗的白昼转为黑夜,季楠之独自一人踏上返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博取成功、也不是为了表明心意才做这件事。
所有人都对结果早有预料,再三鼓励他去做,只是希望他学会被拒绝,学会面对失败,不要再放任自己逃避下去。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