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对于知识分子,他更如临大敌。他以超级恐怖为手段,扫除一切可能危及统治的思想萌芽。乾隆年间仅大的文字狱就出现了一百三十件。三十余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消灭了一切异端思想萌芽,打造了一个他自认为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

因此,乾隆盛世是逆人类文明主流的产物。

乾隆盛世的功绩是创造了空前的政治稳定,养活了数量空前的人口,奠定了今天的版图。

然而乾隆时代给中华民族精神上造成的永久性创伤,远大于这一时的成就。

横向对比18世纪世界文明的发展,乾隆时代是一个只有生存权没有发展权的盛世。纵向对比中国历史,乾隆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民众权利被剥夺得最干净、意志被压制得最靡弱的时代。乾隆盛世是一个饥饿的盛世、恐怖的盛世、僵化的盛世,是基于少数统治者利益最大化而设计出来的盛世。乾隆时代的中国人,是“做稳了的奴隶”,只许有胃肠,不许有头脑。只有这样,大清江山才能亿万斯年。

乾隆的盛世监狱精心塑造出来的国民,固然是驯服、听话、忍耐力极强,却无法挺起腰板,擦亮眼睛,迎接扑面而来的世界大潮。

英国人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接触过中国人。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和其他我们东印度公司属地”,中国移民的“诚实跟他们的温顺和勤奋一样出色……在那些地方,他们的发明创造和聪敏似乎也跟学习模仿的精确一样出色”。然而来到中国,他们却发现生活在自己国家里的中国人远没有海外中国人那样活泼自然,也缺乏创造力。他们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胆小,也普遍缺乏自尊心,自私、冷漠、对公众事务漠不关心。

使团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巴罗说:“虽然这一带有不少船只在行驶,却没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挣扎的人……劝说我们船上的人开过去援救也得不到响应。不错,我们当时船速是1小时7英里,这居然就成了他们不肯停船的理由。我确信这些不幸的家伙中有几个一定是丧命了。”

英国人分析说,这种畸形的民族性格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就现政权(清廷)而言,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马戛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更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虽然登峰造极,但乾隆的统治并没有任何新意。乾隆盛世不过是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大总结和大重复。不幸的是,这个盛世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因此其成就如果烛火遇到了太阳,一下子暗淡无光。

面对几千年未有之世界大变局,如果专制统治不那么密不透风,中国社会不那么铁板一块,西方涌来的文明新潮就有可能自然地浸润这片古老的土地。可惜,中国恰逢了一个执政能力空前提高的“盛世”。以乾隆为代表的专制精神造成的中华民族精神上的孱弱、保守、僵化,不但是鸦片战争中中国失败的原因,更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现代化路上走得如此跌跌撞撞、艰难曲折的原因之一。然而,在乾隆死去两百多年后,仍然有许多人坚定地认为,只有乾隆的风格和方法才适合这片独特的土地。

只有透彻了解了乾隆时代的另一面,对这个时代的得与失进行一个全面准确的评估,我们这个民族才算没有白白经历“乾隆盛世”。

第一章 帝国遗产的继承人

乾隆皇帝的基因,得自他父亲的那一半非常优秀自不待言。爱新觉罗家族的出色素质在此前历代皇帝身上已经体现无余。极高的智商、强大的自制力、无穷的精力、无比精明的头脑、难以扼制的进取精神,乾隆身上这些素质主要应该都是得自父系。

一 被八字决定的历史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爱新觉罗家族中两个最伟大的人物,康熙皇帝和后来的乾隆皇帝,在圆明园首次见面了。不过弘历当时年仅12岁,他不可能了解这次偶然的会面对自己乃至对国家将会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那是康熙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圆明园牡丹台前数百盆牡丹开得正艳。雍亲王(胤禛)提出请父皇来家中赏牡丹,老皇帝欣然应允。

老皇帝愿意到胤禛家里来坐坐,因为在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当中,只有这个四阿哥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皇位的特别渴望,也似乎没有参与任何与竞争储位有关的阴谋。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四,擅长草书,精研佛法,在别的皇子为皇位打破头的时候,他却坐在书斋中修身养性,一派闲云野鹤之姿。不过,44岁的雍亲王也并非平庸之辈。皇帝偶尔交给他一些临时任务,比如安排太后丧事、清查仓米发放弊端等,他都完成得迅速周到,给皇帝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冯尔康《雍正传》)

康熙晚年,经常到四阿哥的赐园中去散心游玩。据《清圣祖实录》统计,皇帝晚年共幸临胤禛的赐园圆明园11次。除了胤禛外,其他皇子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恩荣。原因当然是四阿哥的家让他感到安全和放松。

三月十二日傍晚,皇帝驾临牡丹台,把酒临风,心情愉快。

很多历史学家都说,把弘历介绍给康熙,是雍亲王精心策划的一个步骤。不过康熙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在父子闲聊之际,胤禛闲闲地提起:“您的两个孙子打生下来还没机会见到圣颜呢。”

老皇帝随口答道:“好啊!上次我听侍卫说你有个儿子书读得很好。把他们俩叫出来我看看。”

长到十多岁,孙子才有机会见到祖父,这在爱新觉罗家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康熙皇帝的孙子实在太多了,一共97名,政务缠身的老皇帝只见过不到其中的一半。

一见到这两个孩子,老皇帝不觉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弟弟弘昼没有给皇帝留下太深的印象,但哥哥弘历却让康熙过目难忘。这孩子相当与众不同。他身材颀长,容貌清秀,特别是两只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里流动着不同寻常的灵气与沉静。刚才行礼的时候,皇帝注意到他一举一动既敏捷得体,又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段孩子常有的紧张局促。跟在他身后的同岁弟弟弘昼就明显拘束很多。

凭着丰富的阅人经验,老皇帝确信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他慈爱地招招手,让弘历站到自己面前,询问起他的功课。弘历落落大方地背了几段经书,从头到尾清晰地讲解了一遍。

一阵喜悦攫住了康熙的心。在他见过的所有孙子当中,这个无疑是最出色的。

过了几天,老皇帝派太监来到圆明园,命雍亲王写下弘历的八字,呈皇帝亲阅。

又过了几天,康熙再次驾临圆明园,吃了一顿饭后,宣布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要将弘历带回宫中养育。(综见《清圣祖实录》《乐善堂全集定本》)

在康熙众多孙子中,弘历本来是极不起眼的一个。他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诞生于北京城内的雍亲王府。母亲是20岁的普通格格钮祜禄氏。

曾经有许多历史学家误以为乾隆的生母是大家闺秀,是因为她姓“钮祜禄”。确实,有清一代“钮祜禄氏”被列为“八大家”,是最有名的姓氏之一。这个姓氏名臣辈出,也出过许多后妃。

然而,“八大家”之中的“钮祜禄氏”,确切地说,是指开国元勋额亦都一支。而乾隆的母亲之先祖,只是额亦都的一个命运平庸的叔伯兄弟,叫额亦腾。这一支开国以来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到了乾隆母亲的祖父一代,甚至沦落成了一介白丁。乾隆的外祖父凌柱,最高官职也不过是“四品典仪”,估计是父随女贵而取得的闲职。

从种种迹象推断,13岁的钮祜禄氏进入雍亲王府时,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干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杂活。直到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的某一天,精力十足而又无所事事的雍亲王不经意间突然发现这个入府六年的丫头已经长大成人,19岁的她高大健壮,虽然面貌不过中人以上,但是身材异常丰腴饱满,一举一动,波涛汹涌,青春光彩难以掩抑。32岁的亲王感觉自己身体里突然腾起一股犀利的欲望。

土地很肥沃,第二年就结果了。乾隆皇帝属兔,生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玉牒》)因为母亲身份太低,这个孩子的出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多大关注。

但是这孩子的八字却有些不同寻常。

传统的中国人大抵终生生活在迷信的氛围之中。康熙皇帝虽然喜爱钻研西方科学,并且颇有造诣,但这并没有怎么妨碍他对算卦占卜的热衷。

清代档案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康熙六十年(1721年)六月,四川总督年羹尧入京办事,皇帝命他找京城的“名算”罗瞎子推算某事。年听说这个罗瞎子为人四处招摇,且有病在身,就没去找他算。皇帝在他汇报此事的折子上批道:

此人原有不老诚,但占得还算他好。(《掌故丛编·年羹尧折》)

可见,皇帝是这个瞎子的老主顾兼粉丝。

八字推命即是以一个人出生时间的年月日时,来推断人生发展的结果。在今天来看,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迷信。可是,在过去,这些迷信往往在偶然中决定了历史之车的走向。乾隆的八字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