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这种防范甚至到了变态的程度。

里通外国自古以来就是可以加给中国人的最重的罪名之一。马戛尔尼肯定想不到,他这次来访,差一点给一个普通中国百姓带来灭顶之灾。

此人名叫郭杰观,浙江宁波人。他已经去世的父亲郭端早年曾在广州与英国人做过生意,会说些简单的洋泾浜英语。乾隆十九年(1754年),英国人北上宁波,郭端也曾在这里与英国人达成过交易。郭杰观小时候听见父亲说英语感觉很好玩,就学了几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因幼时听见我父亲学说话,我也跟着学了几句,不过如吃烟、吃茶等话,此外言语我并不能通晓。”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郭端去世,郭家渐渐败落。郭杰观靠当私塾老师为生,从来没与英国人打过交道,这几句英语也自然没了用处。

没想到,这几句英语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英国使团到达中国,登陆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宁波附近的定海。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地方呢,是不是这里有什么汉奸?这让浙江地方官大惑不解。他们于是在定海和宁波查找与外国人打过交道的人家,正在给小孩子上课的郭杰观于是被抓到了官府。虽然严刑拷打,可是郭杰观还是交代不出他与英国人的关系,于是他又被送到北京。在北京挨了几顿好打之后,军机大臣们终于确信“郭杰观只系训蒙穷苦乡愚,所供尚无狡饰”。他的父亲同夷人确实有过联系,不过那是40年前的事。现在怀疑消除了。不过大学士们仍然觉得他那几句英语万分危险,令地方官“随时留心查察,勿令滋事”。

但奇怪的是,如此严密的防范居然没有妨碍英国人做他们最想做的事:测绘中国沿海以及城市防卫情况和弄到蚕种和茶树苗。

印度总督康华里勋爵曾希望把蚕丝和茶叶的生产引入孟加拉。马戛尔尼在中国顺利地弄到了蚕卵,也把蚕和生产过程的一些情报送到了印度。他在茶叶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功。1794年2月28日,马戛尔尼从澳门写信给康华里勋爵:“如有可能,我想弄几株优质茶树的树苗。多亏广州新任总督的好意——我与他一起穿越了中国最好的茶叶种植区——我得以观察和提取优质样品。我责成丁维提博士把这些树苗带到加尔各答。他将搭乘‘豺狼’号前往。”在经过一片精心种植着漆树、马桕和茶树的平原时,马戛尔尼的确顺利地叫人挖掘了这些树苗:中国的陪同人员这一次未加干涉。佩雷菲特说:“把优质树苗引入印度,光这一项也就不枉此行了,而且在下个世纪将要百倍地偿还这次出使的费用。”

第九章 烈日余晖

一个叱咤风云的英明君主,晚年对农民起义无可奈何,独自念咒,意欲制敌于死地,这种行为典型地反映出一个意志昏瞀的孤独老翁的心理状态,别人几乎不能理解。

一 权力平稳交接

老皇帝又一次在凌晨三点多就醒了。贴身太监早就料到这一点,老皇帝轻微的鼾声一停,他就从地上站起来,开始给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后,老皇帝就垂衣静坐在御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个小时后的阳光。

这已经是近年来的常态了。《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五十年(1785年)之后,睡眠即开始减少,“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更何况今天的日子是多么特殊。就在三小时前的交子时分,大清帝国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号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今天已经是大清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个小时,就是因为心中惦记着今天的“禅位大典”。生性周密的他心中把所有的环节又盘算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万无一失。

从乾隆中期开始,接班人问题就成了全大清帝国关心的焦点。

处处争第一的乾隆在子女数量上没有超过他的祖父。康熙共有过三十二子二十女,而乾隆一生共育有二十七个子女。其中十七男十女。其中五子五女早殇,因此长大成人的是十七人。

在十七个儿子当中,乾隆最喜欢的,无疑是孝贤皇后所生的两个嫡子了。

在立志事事超越前人的乾隆看来,大清王朝建立以来的最大遗憾是没有一个皇帝是以嫡长继位的,所以即位之初他就暗下决心,“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

但无奈两个嫡子都早夭,连丧两个嫡子后,二十多年间,皇帝没有再提立储的事。

皇帝不提,臣民却不能不想。对于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来说,“储位空虚”是国家之大危险。皇帝一旦有故,则天下必然动荡。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东巡沈阳时,一个锦州生员金从善就拦路呈词,要求皇帝尽快明立太子,并说:“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唐文基《乾隆传》)

皇帝闻言大怒,看来天下人竟然已经普遍认为自己不立储君,是因为“贪恋宝位”了。最好面子的乾隆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攻击?于是在杀了金从善之后,皇帝向全国颁布“明发谕旨”,向天下公布了自己的计划。皇帝说,自己绝不是贪恋权位之人,早在刚刚登上皇位之际,他就已经向上天默誓,只当六十年皇帝,而把在位时间最长的纪录留给祖父康熙:

天下人也许会窃窃议论我贪恋宝位,不肯立储。岂不知我登基之初,就曾焚香祷告上天说:我皇祖在位六十一年,我不敢相比,如果我能统治六十年,一定会在八十有五岁时传位皇子,自己退休下台。(《清高宗实录》)

皇帝还告诉天下,早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他就已经秘密立储。不过此事他只告诉了几个军机大臣,所以天下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此谕一出,关于谁是继承人的猜想在民间进行得更热烈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猜猜哪个阿哥将成为下任皇帝也是极好的谈资。

其实,这个谜说难则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乾隆三十八年之时,十七个儿子中,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六阿哥都相继亡故。

其中大阿哥的亡故,就与立储有关。

想立嫡子不成,皇帝却把气撒在庶子身上。皇帝对儿子和女儿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在女儿面前是个和蔼可亲的慈父,高兴时甚至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在儿子面前却一直板着面孔。他对阿哥们的态度,完全是从政治角度出发的。为了压制他们的政治野心,防止历代争储故事重演,乾隆对皇子们管束极为严厉。直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前,除皇四子、皇六子因出继为宗室亲王之子而获爵位外,其他皇子一律没有爵位,不论年龄多大,结没结婚,都只能规规矩矩待在宫内成天读书,不得与外界任意交往,犹如高级囚徒。对于有了爵位的那两位皇子,也严格限制其器用,不许使用亲王服制,规定“一应服用,仍应照皇子之例”。(《清高宗实录》)皇子的限制之严,待遇之低,超过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有时候,他对儿子的提防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

孝贤皇后去世时,庶出的皇长子永璜二十一岁,皇三子永璋十七岁。接连两个嫡子去世,显然使他们两个继承储位的概率大增,因此虽然他们在皇后的丧礼中行礼如仪,中规中矩,皇帝却怎么看着都不顺眼。皇帝怎么看他们,怎么觉得他们的悲痛是装出来的。大行皇后的梓宫(梓木做的棺材)刚运到通州,皇帝就没头没脑地下了一道严旨,指责大阿哥在丧礼中举止茫无所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后丧期刚满百日,皇帝又当着满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责大阿哥对嫡母之死“并无哀慕之愧”,三阿哥“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皇帝的口气非常严厉:

试看大阿哥年已二十一岁,此次于皇后大事,伊一切举动尚堪入目乎?父母同幸山东,惟父一人回銮至京,稍具人子之心,当如何哀痛,乃大阿哥全不介意,只如照常当差,并无哀慕之忱……今看三阿哥亦不满意,年已十四岁,全无知识。此次皇后之事,伊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伊等俱系朕所生之子,似此不识大体,朕但深引愧而已,尚有何说!

在专制时代,不孝是极大的罪过。而皇帝意犹未尽,又杀气腾腾地挑明说,大阿哥、三阿哥对母后之死幸灾乐祸,有觊觎神器的野心。因此,这二人绝不能成为太子人选:“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们诛杀。但朕百年之后,皇统则二人断不能承继!大阿哥、三阿哥日后若心怀不满,必至弟兄相杀而后止,与其让他们兄弟相杀,不如朕在之日杀了吧!”怒气冲冲的皇帝转过脸来又告诫满洲大臣,今后如有人奏请立皇太子,“朕必将他立行正法,断不宽贷”!(《清史稿》)

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个皇子的表现并无太大不妥。皇帝的这些激烈言辞不过是他在孝贤皇后之丧中的失常举动之一,然而两个儿子却难以承受这样猛烈的打击。因为这一番惊吓,大阿哥永璜竟患了重病,并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忧惧而死,上距严厉的廷训不过一年零九个月。

闻听大阿哥惊惧成疾,从皇后之丧中清醒过来的皇帝也十分后悔。弥留之际,皇帝亲临皇子寝处视疾,素幔中的大阿哥泪汪汪地对亲临视疾的皇帝说:“儿不孝,不能送皇父了!”

皇帝痛悔不已。

为弥补心灵上的不安,皇帝追赠永璜为定安亲王,使他成为诸子中第一个得封亲王爵者,并且其名号由永璜长子绵德继承。绵德因此成为乾隆诸孙中第一个未降等袭封亲王的。皇帝并破例让绵德即于皇长子所居别室治丧,不必迁移外所。终其一生,皇帝对皇长子一支都给予了特殊的关爱。

虽然因为防范过甚痛失亲子,皇帝此后并不在防范子孙方面有丝毫放松。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长孙绵德与礼部郎中秦雄褒私下“相见送礼”。按理说,皇孙与京城官员见个面,接受个小礼物,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皇帝眼里却是无法原谅的。老皇帝严厉处分,革退了绵德的王爵,废为庶人,罚他去守泰陵。并将秦雄褒发遣伊犁,连绵德的师傅也受到处分。同年七月,一个山西小吏向出继出去的四阿哥投信,被凌迟处死,四阿哥也因背了个黑锅,于几个月后忧惧而死。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山西巡抚喀宁阿风闻六阿哥和皇次孙建储有望,就向六阿哥永瑢及绵恩呈递请安片子,并“送鱼数尾”。绵恩等鉴于前事,惧不敢受,将其事奏报给皇帝。皇帝因此褒奖绵恩,喀宁阿受到传谕申饬。正是由于皇帝的严厉果断,使诸子诸孙十分注意约束自身的行动,终乾隆一朝未发生争储之事。

除掉死去的那些阿哥外,十二阿哥因为生母那拉皇后为皇帝所厌恶,根本没资格列为皇储人选。四阿哥和六阿哥早已分别过继给履亲王允祹和慎郡王允禧为孙,因而也被排除掉了立为皇储的可能。皇帝真的要决定立储大事,就只能在八、十一、十五和十七阿哥这狭小的范围中做一抉择。

八阿哥永璇是皇帝身边最年长者,他文才不错,书法赵孟,妩媚可爱,也能画平远山水,但为人轻躁,做事颠倒。有一次皇帝分派诸皇子去西郊黑龙潭祈雨,八阿哥本当值班,却遍寻不见。一问才知道他带着亲随侍从忙中偷闲到城里玩去了。在严峻苛刻的皇帝看来,这无疑是不能容忍的重大过错。加以他又有脚病,仪表欠佳,皇帝对他不抱期望,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封个仪郡王了事。

十一子成王永瑆更具文艺天分。他的诗文精洁,尤工书法,早年学欧阳询、赵孟书,出入王羲之、王献之笔法,临摹唐宋各家名帖,均造极诣,独创所谓“拔镫法”,名重一时,论者以为清朝自王若霖以下,成王一人而已。同时代享有盛名的书法巨擘还有铁保、翁方纲、刘墉,与成王并称四大家。乾隆是个风雅天子,每每临幸成王府第,观赏他的书画佳作。不过,对十一阿哥的寄情翰墨,皇帝也并非一味赞同。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的一天,皇帝见十五阿哥永琰手持扇上有题画诗名,落款为“兄镜泉”三字,一问才知“镜泉”是年方十四五岁的十一阿哥别号,皇帝以为天家子弟不当如此效仿汉人陋习,所以下旨斥责,不许宗室贵族取号,因为过于文弱,难免丢掉满洲的勇武,并说这些细节“所关国运人心,良非浅鲜”。皇帝对十一阿哥的不满尚不止于此,这位阿哥柔而无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怪脾气越来越多,越来越吝啬。据说一次乘的马死了,即命烹马肉代膳,当天王府即不举炊。传出去,成了整个朝廷的笑话。这样的人,显然也无人君之相。

至于十七阿哥永磷恐怕是兄弟几个中最不成器的。这个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性情也轻佻浮躁。年纪稍长,就常常溜出宫禁,一身便服去外城狭路曲巷寻花问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皇帝八旬万寿庆典前大封诸子,六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封了王爵,永磷只封个贝勒,从此对皇位彻底死了心。他曾对亲近的人说:“即使皇帝多如雨落,也不会有一个雨珠儿滴我身上。将来哪位哥哥当了皇帝,能把和砷府邸赐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和砷败后,他的同胞兄长嘉庆皇帝果然将为王公大臣垂涎的和府赐予永磷一半,从此,永磷燕居邸中,唯以声色自娱而已。

唯一还不让皇帝失望的,只有十五阿哥了。

和其他三个皇子比起来,皇十五子永琰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却是缺点最少的一个。

十五阿哥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被密立为太子时年仅十三岁。他的生母魏氏,是汉人出身,系内务府包衣,外祖父为内管领清泰,身份并不高贵。

但这个孩子有其他几个不及的优点,“以勤学闻名”。他自认为天赋平常,所以学起习来异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还经常手不释卷。史载他“以不学为戒,故三冬甲夜,孜孜于退食之时,游情于圣贤之籍”。在他的诗集中每有这样的诗句:“夜读挑灯座右移,每因嗜学下重帏。”“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另一个突出之点是他的孝顺与“端淳”。在乾隆的严厉督责下长大的永琰,品格端方,为人勤勉,生活俭朴,待人宽厚。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克制自己,不为任何声色所诱惑,不做任何出格过分的事情。正史笔记,绝少关于他的负面记载。

虽然有清一代,严禁皇子与大臣交接,然而通过皇子师傅这一渠道,朝野上下对这几个皇子也并非毫不了解。据说,在四个皇子中,年仅十三岁的皇十五子是最懂事、最勤奋的一个。当时出使天朝的朝鲜使臣回国后,向他们的国王汇报见闻时多次说:“第十五子嘉亲王永琰,聪明力学,颇有人望”,“皇子见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无令名,唯十五王饬躬读书,刚明有戒,长于禁中,声誉颇多”。(《朝鲜李朝实录》)

岁月不待人,年过花甲的乾隆必须做出决定。他在传位密诏中小心翼翼地写下了永琰的名字,不过放下笔后,他一直不能驱走心中的忐忑。毕竟,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一个继承人来说,是太小了,这棵看起来不错的幼苗能否长成参天大树,谁也不能确定。乾隆三十八年冬至,六十三岁的老皇帝到天坛祭天,跪在圜丘中心,默默向苍天祷告:“我已经秘密立永琰为皇储,然而此子年仅十三,性情未定。如果永琰有能力继承国家洪业,则祀求上天保佑他诸事有成。如果他并非贤能之人,愿上天让他短命而死,使他不能继承大统。我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子,只是为祖宗江山计,不得不如此。”(《清高宗实录》)

虽然感情丰富,然而在这个政治超人心中,儿女之情与帝王的责任感比起来,恰如鸿毛之于泰山。

好在上天似乎对永琰也比较满意,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到六十年(1795年),永琰一直身体健康,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得到乾隆的肯定。到了举行传位大典的这一刻,在乾隆心中,为这个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让皇帝满意的有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