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推官满头包地回了家,心里百般计较一样没来得及使出来,便又在金陵城里出了回名。
这回的名是请来的大夫替他扬的——虽然看过诊后,张推官给包了十分丰厚的诊金,有封口费的意思,这大夫也还算嘴紧,回去只偷偷说给了自己的妻子听,然后妻子又只偷偷告诉了平日里相与好的邻居娘子,邻居娘子又告诉了……等等。
总之,没几天功夫就传开了:“可怜极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没见着,脑袋上撞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出来,脖子上也划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头发现,八条命也禁不住。”
“这肯定是灰了心了,这么点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错?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还没断气呢,就被当死人装棺材里要运去埋了,换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发酵两天,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点出来,原来是父母双亡投奔了来的,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亏也没人出头,没处喊冤,可不只好想不开了么。”
物议太盛,张推官连衙门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没停他的职,毕竟又没证据显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经是个六品官,些许市井传言还打不倒他。
张推官是自己主动告了假,因为他已经无法正常办差,同僚们的目光成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身上,上司也语带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这件事处置清白,他才能还自己一个清静。
其实事发至今快半个月了,事情的真相张推官早已查出来,他是专门吃刑案这碗饭的,家里这些个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问题是:查容易,处置难。
张推官想尽力维持住家里的和平,所以虽然知道了真凶,却一直犹豫着,没有立刻张扬,想斟酌出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
但现在张推官管不了这么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别的事故来,他的乌纱帽真能叫搅合没了,还管得什么家里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他的官位。
更还有一点,下个月初就是家里老太爷的六十大寿,这种整寿是必要做的,而这也是个澄清的好时机,如果到时候能在寿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个费劲地去解释强多了。同时,反过来说,如果到那时这件事还没有摆平,可以预见的是,张老太爷的寿宴基本也跟着玩完了。
想摆平此事,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当然是苦主。
怀抱着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杂的复杂情绪,张推官再一次踏进了外甥女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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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醒着。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着。
费半天劲没死成,弄得自己旧伤叠新伤,又因为晕过去,白白浪费掉好几天功夫,原身现在很可能已经化作了一坛乌灰,回去无望,这种情况下,她的心情好得起来才怪。
听见脚步声,陆锦心头立刻升上来一股烦恶——她那一撞不惜力气,不但撞出了外伤,还有内伤,现在正处于脑震荡的后遗症中,不知是轻度还是重度,反正难受极了,老想吐,又吐不出来,更极怕吵。屋里守着的丫头本来这回无论如何不敢再离她一步的,她嫌丫头的呼吸声吵,发疯一样扔东西,硬是把她撵出去了,现在那丫头只敢站到门口那里盯她。
张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陆锦的不悦来了,小孩子的脾气,他并不放在心上,把口气放温软了问:“珠儿,今天好些了吗?”
陆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卧床这些日子里,“家”里来看过她的人不少,不过她大半时间浑噩在痛苦里,对那些来来去去的路人甲几乎一个也没记住,只有张推官因为来得最勤,让她知道了这是她“大舅”,但也就这样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对他的态度也一直都很不逊。
之前她惦记着她的三百万,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无所谓自己的表现跟原主有没有差别,会不会被看出不对劲。现在不管多不情愿,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将就着用这残破的稚女躯体,在这科技倒退几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长大——她的态度就更好不起来了,因为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感情上却没这么快拧过来,她满心只有不甘,不愿,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万。
尤其一想到后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这里的人事更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错有错着,在张推官心里,外甥女好好在家差点送了命,自己这个大舅舅没给她出头,却匆匆连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还含糊以对,不给她个说法,她心里不高兴,有怨气是很正常的事。
张推官叹了口气,道:“是舅舅没看顾好你,都是舅舅的错,舅舅——对不起你娘。”
陆锦懒得理他,现在来道歉有什么用?真正的苦主这会儿恐怕都过奈何桥了,她才不管代人谅解这种事呢,她本来也代替不了。
看到张推官眼里,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赌气了,他默了一会:“舅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陆锦大怒,她本来就烦的不行,这大叔要是识相点讲完慰问就走她还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头叨叨叨,叨的还是这等不要脸的鬼话!
“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个十岁的孩子——”陆锦话出口觉得不对,别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装棺材里活埋掉?!发现我中了毒,为什么不给我请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吗?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体里乱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吗?心都憋得好像要炸开来,炸成一团烂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们,可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杀了我,要害我这么痛苦?!”
这是陆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经历的痛苦,那个十岁的孩子也都曾经历过,她还能冲大叔喷一脸口水,苦主却只能长眠于下,再也无法替自己讨一个公道了。
张推官在开头时辩解了一句“珠儿,舅舅不知你还活着”,中间又说“珠儿小声些,你脖子里有伤,使不得劲”,但陆锦一概没理他,自顾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声,默默听陆锦喊完,眼圈慢慢红了。
“……总是舅舅对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会原谅你。”陆锦冷冷道。
她对这陌生时代毫无兴趣,没有主动了解过多少讯息,但就她被动被灌输的一些,已经足够她分析出一点真相。
在那个十岁孩子的悲剧里,下毒的或许不是面前这个人,但他一定是毫无疑问的帮凶。
首先,她迷糊时曾经听给她灌解毒汤的汤老大夫嘀咕过,牵机是极罕见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没可能接触到——他们上药铺买点耗子药还要登记呢。原主这么点年纪,很难在外面得罪什么人,让人家不惜动用牵机来害死她;那么它的最可能来源就只有张推官处,他的职业让他比别人都有优势。
其次,她听照顾她的丫头乘着换班凑一起聊几句时,有提到当时原身是半夜里毒发,天亮后宵禁一开立即去买了棺材,买回来就入殓送葬。牵机的症状那么明显,张推官作为专业人士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没有一点要查的意思,那么匆忙了事,只能让人想到“毁尸灭迹”四个字。
其三,从陆锦穿过来,张推官这么多次来看她,每回只问她好些没,让她好好养着,竟还是没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这个马虎眼已经打得瞎子都看出来了。
三条累加,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出自家中,张推官在包庇亲人。
陆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远不会。”
☆、第5章
陆锦以为自己这种话说出来,已经是中二气场全开了,以张推官的为人该拂袖掉头而去才是,谁知眼见他转过身,却不是要走,而是向站在门边的玉兰道:“暂时不用你服侍,你走远些,到院门那里去,看着不许人过来。”
玉兰应诺去了,张推官重转过脸,便见躺在床上的小小外甥女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忽然重又瞪了眼,气得脸都涨鼓了一圈。
这孩子经此大变,看来是真对他离了心了。张推官心下黯然,道:“珠儿,你年纪小,此事我本不打算说与你,但你如今这般委屈,舅舅心里也极不好受,还是告诉了你罢。只是你要记得,万不可再告诉一个人,一旦传出,你我都有祸临身。”
这大叔怎么这么烦!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就不能转身出去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么——因为才动了怒,陆锦现在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烦恶欲吐的感觉进一步加剧,管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求一份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