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南乡子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小道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小道童立刻凑上来道,“师祖,要去抓那邪修吗?”
南乡子摇了下头,抬起手将案上的东西收拾了,“我有意帮他化解心中怨恨,许他在紫来峰静心修炼,他既一意孤行,今后如何便是自己一人的造化了。”过了会儿,他才低声道,“可惜了。”
放鹿天。
孟长青也听见了那雷雨声,起身关了窗户,他倒是没想到别的地方去,他换个脑子也不敢想吕仙朝会在玄武道门入新境地,只当这是场雷阵雨。关上门窗前,他看了眼李道玄的屋子,瞧着并没有光亮,应该是已经歇下了。
孟长青关了窗户。
那场雷阵雨下了很久,孟长青做了个梦。自从修习幻术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他最开始修幻术,是因为看书上写,这术法可以入梦。这事还得从那场被他忘记过的误会说起,他与李道玄阴差阳错在一块后,他连夜地做噩梦,最终他为了摆脱噩梦开始修习幻术,后来李道玄消去了他的记忆,修习幻术的记忆却依旧留在他脑海中。
幻术不入流,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真正的幻术能够堪破人心,而世上最难堪破的,便是人心了。
孟长青是夜半从梦中惊醒的,满头都是冷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他定了心神看向窗户,窗外雷雨还在下,时不时有闪电轰隆着劈开夜幕,把屋子里刷一下照亮。那光还有些刺眼。
孟长青坐在床上凝神半天,脸色有些难看。
他梦见了吴聆。
不是后来的吴聆,是一开始的吴聆,那个长白仙门光风霁月的掌教首徒。
都是些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的事了,忽然之间全冲入了脑海,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缓过来后,头还是一阵阵发疼。隐隐约约能听见吴聆说话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低低地喊他“师弟”,他浑身都是冷汗。
他有些被梦魇住了,下一刻,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眉心。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看都有种不祥的意味。
孟长青终于从床上起来,捞过了自己的道袍,才发现自己也没睡多久,顶多就半个时辰,外头雷雨貌似更大了,银杏林中刷刷一片。孟长青浑身都是未干的冷汗,他犹豫半晌,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他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刚醒来的那种恶寒感觉散了些,睡意也全没了。他起身出了屋子,一推开门,大雨冲刷着小院,溅出满地的水花,山林里静极了。
路过庭院的时候,他看向一个方向。
孟长青站在李道玄的屋子前,电闪雷鸣的,他忽然低头整理下了仪容,袖子领子全一一理好,然后他抬头看向没有一丝光的屋子。
抬起的手停在了那儿,他有些敲不下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小时候,他刚上山那会儿,特别想缠着李道玄,可李道玄平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瞧着很难以接近,他怕自己招人烦,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有一年,正逢惊蛰,玄武打雷下雨,他放学回来,半路上躲树下避雨,一道粗直的紫色雷电劈了下来,他跟个傻子似的,眼睁睁地抬头看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打雷劈。
路过的两个玄武师兄救了他,送他回了放鹿天,路上跟他说“打雷不能躲树底下”,他愣愣地点头,一见着李道玄,终于后知后觉地抖了起来,吓得连“师父”都不会喊了。李道玄了解原委后,带他回了屋子,当天晚上又是打雷下雨,李道玄瞧他吓成这样,留他在屋子里睡了。李道玄在他的记忆中大多是令人敬畏的,这样温情的回忆似乎并不多。
一道雷打断了他的思路,孟长青失神之间,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敲了下去,叩在门上一声清响。
屋子中,坐在黑暗中的李道玄闻声抬头看去。
孟长青只敲了一下门,许久没听见声音,不敢再敲了,怕吵醒李道玄,他放轻了脚步声正打算回屋,刚退了两步,门忽然打开了。
一身天青色道袍的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反倒是僵住了,进退不是,他看这屋子的灯黑了,敲了两下没反应,他还以为李道玄睡下了。
李道玄低声问他,“怎么了?”
孟长青被问住了,他也不能说自己做了个有不祥意味的噩梦,心神不宁的再没睡着,鬼使神差地就来敲了李道玄的门。他看了李道玄许久,道:“我……我过来看看您,雨下得有些大,师父,您还没休息?”
李道玄看了眼他发梢和领口的水,拉开了门,“进来吧。”
孟长青走进去,屋子里漆黑一片,水沉香的味道极重,比他记忆中的要重许多,一团团沉沉的堆在堂前,散不开似的。他看李道玄去点灯,忙上前主动帮他把灯点了起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却还是昏暗。
外头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了一瞬,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窗户。
李道玄打量着他,低声道:“睡不着?”
孟长青莫名有些说不上来话,半晌才点了下头,又道:“师父,您怎么还没睡?”他记得李道玄喜静,今夜这雷雨下的,确实吵了些,他问道:“被吵得睡不着吗?”
“习惯了晚睡,多坐了会儿。”李道玄看了眼电闪雷鸣的窗外,“今夜这雷雨怕是停不了,要下到明日傍晚。”
孟长青立刻道:“我去布个阵法挡一挡声音?”
“不用了。”李道玄看他,良久才道:“你有心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在飘忽。孟长青望着李道玄,李道玄立在那儿,好像是玄武列祖大殿中的画像走出来的道人,让他有些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敢远远望着,可下一刻却见他入世而来,踏着温柔杨花散漫春水,一下子到了自己的跟前。
心中似乎瞬间安定了下来,孟长青终于道:“师父,我刚梦见些过去的事,有些睡不着。”
“什么事?”
孟长青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下,低声道:“师父,我过去是不是常常气着您?”
“没有,为何想到这些?”
孟长青看向他,“我对不住您。”他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觉得我没什么错,如今想想,如果当初听您的话,也许事情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子。”到底是他错了。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从没这么想过。”李道玄望着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与其在此追悔,不如多看看当下的事。”
孟长青望着他。
李道玄看出孟长青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低声道:“你心里有事,都可以对我说,不用害怕。你心中在想什么,”不着痕迹地顿了下,他轻声道,“我一直很想知道。”
那话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孟长青的耳边,轻极了。
孟长青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先是一怔,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手,他望着李道玄,大约是屋子里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看上去比白天要沉静许多,冷掉的水沉香味道一点点晕散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屋子有些冷清,李道玄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股孤独的感觉。
挥之不去的孤独。孟长青有些怔住了,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刹那间心轻轻抽了下。
李道玄许久没听见他说话,抬眸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