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1 / 2)

如果说,世上道门修士有本能的话,就是他们天生能一眼辨认出魔物,从小在仙家灵蕴中修行,他们天然与魔物相对抗,这种能力经过数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修士的不断巩固,最终变成了所有道门修士与生俱来的东西。

“你……”孟长青只说了一个字,忽然没了声音。若非降魔剑确实是降魔剑,他几乎要觉得眼前一切是幻觉。

断臂的菩萨摔烂在雪地中,天光从屋顶照进来,在类似于佛光的光辉中,魔物、煞气、杀戮、鲜血,这世上的一切终于全都无所遁形。吴聆任由大雪剑停在自己的脖颈右侧,他陷入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沉默。

吕仙朝急忙冲着呆愣在原地的孟长青吼道:“快杀了他!吴地修士是他杀的!西洲城也是他杀的!妖魔!他是妖魔!杀了他!”话未说完,他又猛地喷出口血。

孟长青握剑的手抖了下。

吴聆听见吕仙朝吼的东西,一直没说话,孟长青的神色逐渐变了,降魔剑感应到大雪剑的锋芒,在雪中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孟长青问他道。

吴聆开口道:“西洲城百姓不是我杀的。”说完这一句,降魔剑落回到他的手中。

孟长青还未反应过来,吴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一剑朝着吕仙朝刺去,吕仙朝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声,孟长青旋即救下了吕仙朝,连人带剑滑行出去数十丈,他抬剑对上了吴聆,雪林中,双方对峙着,风卷过去,孟长青抬头看着吴聆那双诡异的眼睛,呼吸都停了,他伸手拽住吕仙朝的领口猛地用力一把将人甩了出去,“跑!”他虽然没和吴聆交过手,但他知道吴聆修为在他之上。

吕仙朝摔在雪里,剧痛和煞气让他眼睛通红,他看了一眼孟长青,忽然用尽全力爬起来,朝着山下跑去。身后有东西追了上来,却被拦腰斩去。

孟长青挡住了降魔剑气,一双眼盯着吴聆,拦去了他的去路。

吴聆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波动,“孟孤你让开。”再清醒不过。

“这些天在吴地杀人的那邪修是你?他说的是真的?”

吴聆没说话,眼中光亮明灭,雪落在他肩上,又被风卷落出去。远处的吕仙朝正在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飞奔,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里。

孟长青握着大雪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以为吴聆会说句什么,可是吴聆没有,吴聆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也没有解释为何要杀吕仙朝,为何他一个身负“长白当兴”赞誉的不世出天才剑修,一个父母都是名震天下正道人世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满身杀戮的妖魔或者说怪物,吴聆什么都没说。他就只是盯着吕仙朝逃跑的方向,一言不发。

孟长青看着吴聆,只要吴聆此时说一句“并非如此”,又或者哪怕他表露出一点情非得已或者挣扎,他都信他,无论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伸出手去拉他。可他在吴聆的脸上都没有看出来,吴聆的脸上是一片空白,哪怕是那双星海似的眸子,深处也同样是一片空白,没有哪个正常人可以面对此情此景露出这样的神情。

孟长青道:“你说啊!”

吴聆知道孟长青想听什么,可是没有。没有任何的苦衷、没有任何的缘由,不是被诬陷,也不是被逼迫,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坦露无疑的恶,没有根源的、一往无前永不回头的恶。

吴地修士的尸体被风雪所掩埋,画屏乡的坟茔上鬼火飘动,清阳观修士不见踪迹,北地被付之一炬的寺庙里似乎还有孤魂在叹息,说这人间火宅,叹这世人皆苦。

“你看见了吗?”老僧的声音忽然在吴聆的耳边响起来,熊熊烈火中,老僧对着他说,“你看见了什么?你感觉到了吗?”

吴聆终于回过神来,却不见任何的火光,只是铺天盖地的雪,还有下意识一把扑上来将他护在身下的孟长青。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雪崩了。

有蛇影在山林里呼啸而过,上古的巨兽发出嘶吼,被雪覆盖的泥沙砾石震动起来,雪流奔袭而下,吴聆感觉到孟长青紧紧地抓着他,粘稠的血瞬间浸透了两人的道袍,他脸上的表情有如薄冰一样碎开,浮现出惊诧,紧接着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涌现出来,他慢慢地抓紧了孟长青,黑暗中,他似乎看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

吕仙朝拼尽全力往山下跑,他的眼睛刚刚为降魔剑气所伤,几乎看不清东西,身上也没有丝毫的灵力与煞气,黑暗中,雪崩突然发生,他跌落入山谷,摔在了冻住的溪水边,滚了十几圈,直到他扒住一块冰,他用尽全力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刚跑了两步,一脚踏入了冰窟窿中落了进去,冰冷刺骨的溪水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本就看不清的东西的眼睛逐渐被冰水冲出血色来,他逐渐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间,巨大的雪流将三个人彻底冲散了,孟长青与吴聆甚至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雪崩就发生了,冲击力道之大让半数山林瞬间毁去,孟长青在那最后一刻明显是想要抓住吴聆,可是咆哮的雪流直接将他冲了出去。

等吕仙朝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洞中生着火,寒意逐渐褪去,他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只是眼睛仍是看不清,依稀辨认出那火堆旁坐了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火堆前,像是块石头,也没声音。

吕仙朝认出来了,“孟长青?”

孟长青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光终于动了下,回头看去。雪崩的最后一刻,他冲上前去拉吴聆,却被雪流冲出去,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与吕仙朝就已经出现在这山洞中。吕仙朝当时的情况很糟糕,浑身冻得像是块冰一样,诡异的煞气在被彻底摧毁的身体中横冲直撞,他给吕仙朝处理了伤口,渡了一夜的灵力,到最后他的灵力也稀薄到结出冰花来。他以为吕仙朝必死无疑了。

孟长青道:“你醒了?”

吕仙朝条件反射似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山洞的四周,“吴聆人呢?”

“不知道。”孟长青太久没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吕仙朝的反应尽收眼底,终于问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聆为何要杀你?”

吕仙朝似乎仍然笼罩在那恐怖的阴影之中,从睁开眼的第一刻精神就紧绷着,也不知道这些日子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听见孟长青问自己,他转头看向孟长青。

吴聆为何要杀他?这个问题,吕仙朝也问过他自己无数遍。当日画屏乡,他遇到在那里等候他多时的吴聆,当他意识到吴聆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时候,除了愤怒外,他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吴聆为何要杀他?他从没有得罪过吴聆,即便他修了邪术,可他没有害过任何人。吴聆几乎真的杀了他,最后关头,他强行催动煞气才逃了出去,吴聆没有料到他会邪术,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跑,吴聆就在身后追,沿途只要是见过他们两人的,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吴聆全都杀了,眼睛都没眨。

直到那天晚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吴聆为何要杀他,他记起了不久前一件事情,吕仙朝说到此处,道:“我们几个人那时候都在西洲城,你也在,就在吴聆离开西洲城的那个晚上,大家都睡了,我看见吴聆出门,他去见了一个人。”

“见谁?”

吕仙朝脸上血色全无,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几口气,“那个人跪在地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后来记起来了,那人是白天我们在街上遇到的红袍僧,你也见过。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孟长青终于抬眸,“他们说了什么?”

吕仙朝眼睛里倒映的火苗似乎动了下,道:“你还记得我们后来在西洲城见到的那个菩萨吗?就是那个红袍僧放的,我听到了,是吴聆让他做的,吴聆指使他杀了西洲城百姓,吴聆说一个都不能留,把他们都杀了。我看见了,他要杀我灭口。”

孟长青直接起身,大雪剑从身后脱出来,剑一下子架上了吕仙朝的脖子,鲜血瞬间渗了出来,“吕仙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吕仙朝闻声一下子看向孟长青,眼睛里还冻着血块,可他没料到孟长青的眼睛竟然也是猩红一片,血丝遍布眼球,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恐怖两分,显然孟长青从醒来后就再也没有闭过眼。

孟长青道:“你再对着我说一句假话试试?”

“你不相信我?”吕仙朝动了下,脖子直接从剑上擦了过去,血顺流而下,他望着孟长青道:“你知道吴聆做了什么吗?他屠了画屏乡,杀了一千三百多人,杀了我姐,就是为了引我现身,他追杀我的时候,被一个修士撞见,他毫不犹豫地屠了吴地三座道观,就为了找出那个修士然后杀了他,血流成河你知道吗?河里都是尸体,我亲眼见到,血真的流成了一条河,他是个怪物,畜生,他根本不是人!我说错了什么你不信我?”说到最后,吕仙朝眼睛变得猩红,人也剧烈抖起来,胸前的伤口裂开,血全部晕了出来。

他要杀了吴聆,他一定要杀了吴聆!他要将吴聆碎尸万段!

孟长青握着剑望着吕仙朝,他瞧着还算平静,然而另一只放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极紧,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砸在泥里,很明显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终于他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为何要杀你?”

“我说了,因为我看见了他指使那红衣服的屠了西洲城,那些古怪的线,还有那个菩萨,都是他干的!我都看见了,所以他要杀了我。”吕仙朝吼道,忽然他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愈发狰狞,“你不信我?好!你自己等等看,看吴聆会不会杀了你,这一路上所有见到他追杀我的人都被他杀了,他马上会追上来,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你也要死!谁都逃不了!”

孟长青盯着满脸是血的癫狂无状的吕仙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点点头,低声道:“好,我等着。”他刷一下收了剑,下一刻,他伸出两指直接点上吕仙朝的眉心,玄武读心术,能够查验记忆,吕仙朝毫无防备,做手脚的可能性很小,所有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涌入孟长青的识海中,即便是玄武最精通读心术的修士也不敢这么做,大量记忆同时涌入脑海,对精神的损伤是无法想象的。

所有的记忆都变成残影,以几乎辨不出原本场景的速度飞速地划过孟长青的的眼前。

良久,吕仙朝看着孟长青的脸色,他大口喘着气,终于道:“你现在相信了吧?”

孟长青的手迟迟没有收回来,那些画面在他眼前闪动跳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全是变成了鲜血一样的颜色,铺天盖地的、吞噬一切的鲜红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