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1 / 2)

“他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长青望着黑夜中懵懂木讷的吕仙朝,眼中终于浮现出不可思议,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好像天意注定,兜了一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白瞎子没明白孟长青为何忽然不说话了,他道:“应该是神志混乱跑出来了,我带他回去。”

孟长青拦住了白瞎子,他走到了吕仙朝的面前,伸出手去,两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处。

黑暗中,吕仙朝的眼睛慢慢地变成了猩红色,瞳仁中似乎有经文样的东西闪现,如熊熊燃烧的焰火。

孟长青的眼神终于变了。

吕仙朝不懂孟长青在做什么,他感觉到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在孟长青收回手的时候,他失去了意识慢慢地倒在了雪地里。最后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一幅场景:长白宗每年要派弟子前去大雪坪祭拜二十多年前殉道而死的修士,他下了山,来到了大雪坪,在那个据说当年是孟观之葬身之地而今是个小镇的地方,他从卖旧书的摊铺里随手捡起了一样东西。命运的长河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奔腾。

孟长青用幻境控制了吕仙朝的识海,将那另半部《符契》复刻了出来,第一眼孟长青就知道是它。

绝迹千年的魂术终于重现人间。

实际上,它已经重现人间很久了。

傍晚。孟长青一个人坐在城墙上望着那笼罩着迷雾的太白城。天色渐渐地暗下去,又渐渐地亮起来,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终于,他慢慢地抬起手,磅礴浩荡的金色的雾气骤然在城中散开。

一开始似乎是没什么变化,也没任何的声响,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左右,太白城中的鬼魂察觉到了异样,全都走到大街上抬头望去。

放眼望去偌大个北地,有庙宇有楼台有城镇有村落,有常年积雪的高川,也有怒吼着东去的大河,有一望无际的神木林,也有如宝石似的碧色深潭,有披着红袍追随着白鹰的僧侣,也有裹着头巾在街巷中来往的百姓。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许多人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所有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有星星点点的梦境从他们的身上浮起来,一个个极小的光点,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往上升,似乎要升到天幕上化作星辰。

但凡有人迹处,皆有点点星光。

从穹顶往下望去,整一个北地,几乎所有的一夜好梦都悬浮在高空之中,不停地往上升,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大河,朝着太白鬼城汹涌流去。

孟长青站在整个鬼城的最高处,呼号的风将他所有的衣袍都鼓了起来,浑身的魂魄拆作七十二张金色魂符,他默念着复杂而禁忌的术法,开始催动浑身的修为,金色雾气在他周身翻滚不息。

白瞎子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却能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此时的太白城上空,汇聚了前所未有的磅礴灵力,无数的梦境一齐沉了下来,仿佛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似的,梦境一落地便化作了幻境,一个接着一个,百万北地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爱憎怨会,最终幻出复杂到连道门金仙都无法穿过的庞大鬼境,壮观无比。

这就是海市蜃楼,这就是天工造物。

幻境落地的那一刻起,一整个道门史自此改写。

哪怕是再看不惯孟长青的道门中人,也不得不承认,太白城“海市蜃楼”的确是道门奇观,孟长青这一手笔,足以改写这百年来道术的剑、法、符三分天下的格局。道门中人从来没看得起幻术,道门主张抛去七情六欲,吐浊纳清,而幻术却是由人心所起,以情为牵引,出神而入化,这和道门主张完全背道而驰。那是完全新辟出来的一块天地,从一诞生起就没有被人所接纳过,却意外地在后世引发了旷日持久的百年争论。

北地的僧人站在庙宇的屋檐下,抬头望着那些还源源不断朝太白城涌去的梦境。北地的佛宗没有出手。

孟长青站在城楼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他魂魄分出来的金符非但没有弱下去,反倒愈发明亮起来,照着他苍白的脸。

鬼境不仅仅将所有的道门修士隔绝在了城外,也将城中的鬼关在了城中,从此这一方地界便是真正的人间酆都。哪怕今后他死了,这太白城也能够永远地伫立在此地,成为阴阳两界上的一块碑。

他要做继往开来之事,他要这块碑永远的立在这里,立在天下道门人的眼前。

就让这今后的岁月来证明他的对错。

孟长青金色的雾气已经翻涌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匣中的大雪剑发出剧烈的剑鸣声,几乎要脱鞘而出。

太白城中灵力游动地动山摇,鬼楼中却安静地仿佛是另一方天地。吕仙朝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走到窗边。

夜空中,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好似是无数的明亮的星子。

吕仙朝慢慢地伸出手去,有一些光落在了他的手中,一下子就化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慢慢地浮现了起来,太白鬼城林林总总的大小幻境好像是一面面的镜子,倒映出无数陌生而模糊的场景,他好像能看见一个人走在其中的孟长青,可孟长青回头的时候,又慢慢地变作了他的样子。整个太白城有如一个无比庞大又无比清晰的幻境将他笼在其中,一幕幕的过往曾经同时在其中闪现。

吕仙朝望着那些记忆,手中的东西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他看不见结局,也看不见过去,他走在一条混沌不见光的路上,迷失了不知道多久了,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

身后站了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自始至终都跟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一身绯红道袍甩着灵玉的吴喜道、几个勾肩搭背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的师兄弟,大家都站在那里望着他,其中一个人面容沉静,她静静地站在最旁边的角落,一双眼中有着很柔和的光,她似乎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他回过头来,于是终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来。

吕仙朝不记得这群人是谁了,他也不记得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是谁了,可眼泪却忽然下来了。

他慢慢地抬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衣襟,心脏似乎被绞做了一团,他抓了很久,哗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是一阵经久不歇的咳嗽。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做人实在是太苦了。

人世百年一场大梦,如滚滚东逝水,过去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白瞎子错了。孟观之错了。孟长青错了。甚至就连吴聆与红袍僧们也算错了。天命选择的那个能改变一切的人不是身世复杂背负诸多的孟长青,而是那个出身卑贱、一直为人所忽视、经历无数的苦难失去了一切的少年。上天曾经给了他很多的东西,又让他很快的失去,而接下来,他将取代孟长青,无数的人将死心塌地追随于他,血与火将见证他的荣光。

玄武。

放鹿天,李道玄坐在殿前,平静地听完了南乡子与谢仲春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关太白鬼城的,有关那群恶鬼的,有关孟长青的。

南乡子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之前没有将此事告诉李道玄,是知道李道玄势必是要插手。若孟长青只是修炼邪术,这勉强还算玄武派内之事,只需将孟长青带回来,李道玄这性子,也绝不会因为孟长青是自己的弟子就手下留情。可实际上,从当初孟长青杀了吴聆起,这件事就已经不是玄武一门的事了,更别提如今还牵扯上了太白鬼城。

玄武作为四千年道门大宗,既处其位,当履其职。孟长青如今犯的是道门最大的三样忌讳,修炼邪术、残杀同道、蓄养生魂,随便拎出一条都是死罪。李道玄若要过问此事,无异于逼着他亲手杀了孟长青。

南乡子清楚,这么些年的师徒情分,李道玄下不去手,甚至可能会出手救下孟长青,一旦他出手,便是将直接将自己与玄武推向了风口浪尖。南乡子比谁都看得明白,孟长青可以行差踏错,可以一时糊涂,甚至玄武都可以语焉不详,唯独李道玄不行,因为他是玄武宗师,道门魁首,古往今来道门唯一一个天生金仙。

当初因为吴聆之死,长白曾派人来到玄武交涉,长白掌教问过玄武的意思,玄武给出的答案是长白宗两位真人所满意的。若孟长青的确铸下大错,一切只凭照道门规矩处置。这才是一个四千年道门大宗该有的处事态度。而今亦然。

南乡子看得出来,李道玄因为他和谢仲春向他隐瞒这些事动了真怒,即便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当他还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这些年他心中在想什么,你可曾知道?”

南乡子低声继续道:“走什么样的路,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你也不必自责。你当年执意收他为徒,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不曾有半分亏待,山上的师父们也都对他关怀备至。这么些年,玄武待他可谓是仁至义尽。”

谢仲春皱着眉在一旁插话道:“天性使然,无法教养,当初便不该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