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2 / 2)

这山药糕大约是新做的,里头的枣泥馅竟也是热腾腾的,才入口便觉得酥软甜蜜,虽说吃多了有些甜腻,但再配一口热茶解腻,可算极好的享受,便是沈采采都挑不出什么不好来,一面吃着山药糕一面想着等会儿再吃个红豆馅的粉团儿......

然而,没等她再接再厉,忽而便听见身边的皇帝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沈采采稍稍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感觉自己这种来了就喝茶吃点心闲事不管的态度不大好,要是被人瞧见了那就更不好了。

果然,不过片刻,便见着厅内转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瘦削的年轻少女,正是郑婉兮。

不过,今日的郑婉兮却也没有似过往那般作男装打扮,而是十分规矩的穿了一身藕荷色上袄和翠色长裙,看上去倒是家常的装扮,只是比起宫宴那日倒是略有些憔悴,眼底也微微有些黛青色,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只见她一头鸦青色的长发松松的绾在脑后,肌肤似雪,眉眼乌黑,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楚楚来——似她这般容貌英气的女子,偶尔显出这样罕见的柔弱来,竟是更有几分奇异且动人的意蕴。

沈采采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思,本能的朝皇帝看了一眼。

皇帝手上还端着茶盏,淡定的坐着,神色漠然冷静,面上看不出半点的情绪波动。

郑婉兮却是一眼便认出了皇帝与皇后。她缓步上前,盈盈一拜,低声道:“臣女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皇帝神色从容,略抬了抬手:“便不必多礼,起来吧。”说着,他又抬了抬眉梢,似有几分关切之色,问,“元辅身子如何?”

郑婉兮起了身,但仍旧是半垂着头,恭谨且小心的道:“家父此回旧疾复发,每日里多是昏昏沉沉的起不来身。家母这几日亦是为家父的病情日夜忧心,心力交瘁,累得病倒,只得遣了臣女来见驾,实是.......”

皇帝做了个手势,止住了郑婉兮的话声,紧接着便道:“都说了不必多礼。”

他越是这般态度温和,郑婉兮面上的忐忑便越盛。

沈采采在边上瞧着,虽然面上也是一副端正模样,心里却忍不住皮了一下,开了个小剧场:

【皇帝:朕亲来探病,感动吗?

郑婉兮:不敢动,不敢动......】

开完了脑内小剧场,沈采采还是主动笑着开口:“郑姑娘实是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郑婉兮只得小心坐下,然后又抬眼去看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便起了身,道:“这样,朕既然都来了,正好去看看元辅,说几句话。”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对了,朕还特意带了几个御医来——元辅乃是我大齐重臣,往往不容有失。有他们在郑家照看病情,朕也能够放心些......”

郑婉兮神色微变,但还是柔声道:“陛下隆恩,臣女代家父先行谢过。”说着,便要起身给皇帝引路。

皇帝却是摆了摆手:“这样,你留在这里陪着皇后说说话,派个人带朕去元辅房里便是了。”

郑婉兮连忙应了,招手唤了个穿着青色袄裙的小丫头来,叫人领了皇帝去郑首辅的屋子。

皇帝心里疑心郑首辅这是装病,只是面上却也不好说,反到是带了太医过来,另赐了许多药材以示厚恩。

如今进了郑首辅的屋子,掀开湘妃竹帘,闻着里头那被银丝炭火烘的若有若无的药味,皇帝心里不免有了些疑惑:看样子,这装病倒是装的认真?

待得看见双鬓发白的郑启昌被人从榻上扶起,身后靠着引枕,气喘吁吁的颓老病弱模样,皇帝心头的疑惑几乎到了极点:郑启昌这究竟是想要玩什么把戏?

皇帝自然是不会相信郑首辅郑启昌是真病的——这人才五十许,野心勃勃,人老成精,哪里是说病就病的?以他对郑启昌的了解,哪怕他真病了,恐怕也是要遮遮掩掩藏着不叫人知道。如果真藏不住了,他肯定还会端出大义凛然的模样还政于帝,然后风风光光的告老还乡,断断不会显出自己半点的狼狈和颓老来。

这般思索着,皇帝面上神色却仍旧不动,反倒快步上前几步,唤了一声:“元辅?”

郑启昌抬目看着他,浑浊乌黑的眸子跟着一转,倒是缓缓露出一个诚惶诚恐的笑容来:“陛下亲至,老臣有失远迎,实是失礼......”

皇帝抬手按了按郑启昌身上盖着的被褥,道:“元辅这些年为着国事操劳,现下病中就不要讲究这些了。”他抬手按着被角的时候,虽只是一瞬的功夫却也顺势试了温度,知道这屋里的炭火和被褥都不是一时半会儿才摆出来的。这又厚又热的被褥盖在身上,若是换了个身体强健的怕还真是要出一身的汗。可郑启昌面上并无汗水,反倒略有些苍白,说不得真是有些体虚体寒的症状.......

这些心念不过一转而过,皇帝转瞬间便又显出几分关切沉痛的模样:“元辅怎的就病成这样了?”

郑启昌略喘了一口气,然后才道:“老臣当年随先帝左右,东征西跑的却也落下不少旧疾。那会儿年轻却也没觉得什么,现在老了,一身的老病,想来也是天不假年啊......”感慨了一番当年的艰辛,郑启昌却抬目去看皇帝,殷切的言道,“好在如今天下大安,陛下又是圣明之君,老臣便是即刻去了那也可以去告慰先帝了。”

皇帝握着郑启昌的手,陪着叹气:“元辅何出此言?朕和朝廷目下还都缺不得元辅,您还是要赶紧养好病,继续为国尽忠才是。”

郑启昌连忙又谢皇帝大恩。

君臣这般你来我往的说了一会儿话,见着郑启昌面露倦色,皇帝这便起身:“朕也该回宫了,元辅好好养病,朕还等着元辅病好后主持内阁呢。”

郑启昌喃喃着又谢了一回,忙不迭的叫人恭送圣驾。

等着皇帝与沈采采坐着马车离开后,方才见到郑婉兮屏退左右,亲自去厨下端了才煎好的滚热汤药,缓步往郑启昌的屋子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家常的藕荷色袄子,面上似乎还带着几分不好言说的忧色,英气的浓眉微微蹙着,只是薄唇紧抿着。

郑启昌似乎并没有听到开门声,仍旧半靠着床,阖目养神。

窗扇外金色的光线折入屋内,照在郑启昌的半边脸上,将他脸上那一道道沟壑一般的皱纹照得越发清楚,而他的另外半张脸却是浸在暗色里,看不清楚。

郑婉兮端着汤药的手微微颤了颤,但还是竭力维持镇定,小心的端着药上前去,低声道:“父亲,您该喝药了。”

郑启昌这才睁开眼,他淡淡的扫了郑婉兮一眼,然后抬手接过汤药,问了一句:“听说,皇上带了太医来?”

“是,”郑婉兮的声音不觉压得更低了,“是太医院的程太医和徐太医,都说是奉了圣命就近照顾看护您的病情。我推脱不得,只得先把人安排住下,又使人暗中看着些。但他们也说了,等到晚间就来给您请脉,您看这........”

郑启昌闻言只是冷笑了两声,眉间的折痕也因为这笑容而显得更加深刻了:“让他们来好了。”他神态间颇是从容,虽有几分苍白却已让没了之前面对皇帝时的苍老颓然,目中更有冷锐的精光一闪而过。

郑婉兮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不过,她到底还是另有心事,犹豫了一下,出声问道:“父亲,看陛下这样子恐怕还是不怎么相信您的病......”

“他当然不可能会完全相信,”郑启昌挑了挑唇角,笑意讥诮又冷淡,“之前是我小瞧了他,总觉得他年纪还轻,没经过太多的事,多半还是会投胎有个好爹。可自听了你说的那些事后,我倒是想清楚了——他能坐稳这个位置确实不仅仅是因为他姓萧是太.祖的儿子,还因为他也有些本事。”

“只是这样人多是聪明的,尤其容易聪明太过........”郑启昌的语声听上去就像是手上的汤药一般的寡淡苦涩。

郑婉兮却是有些不大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郑启昌才见了皇帝,心情竟还不错。所以,他一面慢慢的喝着药,一面耐心的与郑婉兮说着话:“聪明的人总是容易想得太多,说好听点是谨慎缜密,说难听点就是多疑多思。我这病来得突然,以他的性子来说肯定是不会全信的。不过,我也没打算真叫他信全了——我要的就是他半信半疑,正好拿我和我这病牵扯住他的主意力。这样后面的人才好下手。”

说着,郑启昌一口气喝完了手里的汤药,顺手把白瓷药碗往边上一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