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此时已行完礼,对上他打量的目光时,不由温柔地回了一笑。
赵祯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他愣了许久后,忽醒过神来,不自在地轻咳了咳,竭力保持一本正经的模样,正色问道:“陆左谕德?”
他身形清瘦,却不是漫山漫野跑、炼出一身扎实腱子肉的小狸奴的那种精瘦,而是匮乏活力的虚弱。
裹了一领宽松红袍,背脊微微躬起,肩膀也耸着,圆润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肤色因常年不见日晒,而很是白皙。
任谁一眼看去,都能认出,赵祯便是那种极典型的,从小锦衣玉食的富贵子弟。
陆辞含笑颔首,再次拱手一礼:“正是。见过太子殿下。”
赵祯身边簇拥的官员虽多,却都是年纪大,面容古板的老者,是需要他尊敬守礼,谨慎言行的。
现头回见到个只比他大上那么一些,面上还总带着叫人赏心悦目的笑的,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然而身边还那么多人盯着,他平时也端习惯了稳重的架子,于是即便内心欢喜,面上也不怎么显露。
赵祯捏了捏自己掌心,最后仅是矜持地颔首,再正正经经地从座椅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冲陆辞小执一礼,一举一动都在礼仪上堪称无可挑剔:“如此,就劳请谕德了。”
左谕德的职务,主要是与右谕德轮流进宫为太子讲经史,或与左右太子庶子同供故事。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皇帝和宰辅的有意为之,现仅有陆辞这一位左谕德,右谕德和左右庶子之位,都是空置着的。
这便意味着无人轮换,陆辞除休沐日外,都得天天进宫,为这位小太子讲经说史了。
等太子与这位左谕德坐到太子宫的讲堂里,内侍已将陆辞需讲的《尚书》给备好,放在案桌之上。
陆辞眼皮一跳。
讲解《尚书》,对不久前才为应付科举、而把其中内容逐字逐句地细读的他而言,当然不算难事。
但在他看来,《尚书》采用的语言,大多连成人都感到古奥难读,迂涩难懂,又怎么适合给赵祯这么个虚岁不过十岁的少年郎?
不知陆辞的小小纠结,赵祯悄悄地怀着难得的隐秘期待,已一丝不苟地坐好了,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辞纵同情小东宫,也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教材的选取指手画脚,多加置喙,而在心里暗叹一声,将书摊开,不疾不徐地开始了。
好在他所讲解的内容,同日的上午,就已由太傅他们传授过一遍。
他所负责的,应只是查漏补缺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 ,这位看着寡言少笑、身份尊贵的太子,全程都听得无比认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态,还不时客客气气地提出几个问题。
而他所问的,陆辞也分辨得出,句句言之有物,非是随口乱说。
——不愧是用全国最强师资力量,教育出的最为精英的儿童啊。
陆辞心里感慨万千,在回答赵祯问题时,自是极其认真尽心。
考虑到对方尚幼的年纪,他切入问题、讲解答案的方式,自然与过去跟友人们探讨时有所不同,而采取了类似于他编写那几本教辅书时的模式。
致力于深入浅出,又不失风趣。
这么一来,就既能被所赵祯吸收理解,还能保持对方继续听讲的兴趣了。
陆辞的这份用心,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
尤其赵祯平日已习惯了接受比原文还来得艰涩复杂的答案、懵懂半知的,现尽能听明白,不禁很是惊喜。
一人讲得用心,一人听得认真,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飞快。
当内侍小心进来,提醒二人已到了宫中落匙、陆辞出宫、太子用膳的晚膳时辰时,赵祯还大吃一惊:“当真这么晚了?”
内侍也没想到,这位头日进宫任职的左谕德,会与太子殿下如此投缘,连讲解如此枯燥深奥的《尚书》,都能叫殿下沉浸其中,直到忘了时辰的地步。
面对赵祯的疑问,他纵无奈,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陆辞倒是一直留意了时辰,确保自己讲学进度的。
他莞尔一笑,起身行礼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不打扰殿下用膳了。”
赵祯心里很是失望,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挽留。
然而他并非任性孩童,且清楚宫中规矩,不愿给陆辞添麻烦,便抿着唇,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罢。”
看着赵祯这明明无比失望、却还勉强忍着的,叫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也鼓了起来的可怜模样,陆辞便在心里忍笑:“如此,臣明日再来。”
赵祯并不言语,只用目光追寻着陆辞的身影,直到那穿着朱色官服的修长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陆辞顺利完成一天的工作,又确定赵祯是个体贴人的好学孩童后,心情很是不错。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骑上马后,就在天黑透前,赶回了自己家中。
进门前,他还顺便瞄了眼晏殊家门,发觉对方还未回来。
——也是个大忙人啊。
陆辞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又用了丰盛的晚膳,再去到刚收拾干净的书房时,他也不急着备课,而是饶有兴致地写起信来。
写完后,他着人明日拿去邮递处寄了。
随信一起的,则是《左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