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这一提议注定引来轩然大波,给出的理由,也极其充分:毕竟当年罢‘景德六科’时,上封事者可是见‘天书符瑞’,为逢迎上意,特意夸示‘两汉举贤良,多因兵荒灾变,所以询访阙政。今国家受瑞建封,不当复设此科,’为由的。现又重新恢复‘景德六科’,那岂不是明摆着反驳‘受瑞建封’这点,暗示国家已不复政通人和,而是‘兵荒灾变’了吗?
若真要追根究底,要担事的可不止是上书者一人,还有对此龙颜大悦,批示下去的官家赵恒。
谁敢去追究?
众人渐渐地,就从本能的反对中清醒过来,默默地噤了声。
在他们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因这道惊雷的衬托,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陆辞将原本明目上笼统得很的‘景德六科’,譬如‘贤良方正’科、‘洞明韬略’科等改得面目全非,成了明目简单直接的‘水利’、‘农耕’、‘数理’、‘药学’等科的举动。
自然也没能顾上反对。
但这还没完——陆辞紧接着,又要取消旧制中关于应制举人须先缴进所业策论五十篇、还得经两省侍从看详后,才许应举的规定。
这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原该负责‘看详’的那些人了。
这陆辞上下嘴皮一合,就生生剥夺了他们的差使,哪儿会乐意?
反对的人太多了,不但寇准要劝,就连小太子也感到不安,又不忍伤了陆辞颜面,便将人召入自己殿中,好生劝说。
陆辞挑明道:“若只求于策论精炼者,何必多此一举,通过制举去求?贡举所纳之才,便已足了。科举难得之才,自是以常法难律不常之人,而豪杰特起者,何屑于于区区题目记诵,明数暗数间求索?”
赵祯若有所思。
陆辞又道:“此回我所制定的科目,皆与实务相系,或与军谋相干,又有哪些与论题所出的九经,《论语》和《孟子》扯上干系的?”
就如制举中的水利和农耕两科,哪儿与九经、《论语》和《孟子》相干了?
一昧按照旧制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人不但得一口气交上五十篇,还需过看详那关,才能赴试。
这样如何能怪应举者寥寥无几,招募不得异才?
分明是门槛不但设得太高,还打一开始就设错地方了。
所谓制举,选拔的就该是贡举难以收拢,或是诗赋策论等方面才能不足,却在某方面有傲人天资,过人之能的特定人才。
还用常规条例进行筛选和拘束的话,选拔出的人才,自然会与贡举所择出的大幅重叠。
等同于从原本就有能耐在贡举中取得优异名次的天纵奇才、或是极擅博闻强记者中,挑出寥寥无几的几位愿抛弃进士出身意味的锦绣前程、而专研一项的。
又能有几人?
赵祯听到这里,已被说服了大半。
唯有一点,让他始终感到为难,却不得不说道:“若不设门槛,应举者过多,资历良莠不齐,也难办。”
陆辞早有准备,立马抽出一叠文书,尽是关于他在知汾州时,所设的那八所学院的科设资料:“门槛自然得有。要么是在此类院校中就读超过三年,且在相关科目中,屡得上次或中上评级者,自动获取应举资格;要么是曾在实际建设上有过突出或优异表现者;要么是当地官员举荐,且拿得出举荐该人的恰当缘由或相关凭证……方可应考。”
这样的筛选标准,自然离‘完美’还有老远的距离,也不乏有心者能钻的空子,但总比一昧地要求交五十篇策论,要来得合理多了。
真要说来,在‘看详’这关要动手脚,可比让地方官吏肯冒担连带职责的风险进行举荐,要简单得多。
赵祯越听越觉可行,心情也愈发激荡:“就如陆秘书监所言!只是这些院校,各地好似还不曾有……”
陆辞就等着这话,立马跟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提前备下的关于建立院校的花费、以及维持基本开销所需要的官田大小、种子、或是其他副业的建议书:“臣虽不才,亦整理出一些经验来,虽需因地制宜,但应可作参考。”
在陆辞看来,若真能让出自这些官学、成绩保持优秀的学子们拥有直接参加制举的资格,从而有了为官的途径的话,对双方都会是一个良性循环。
制举能得到稳定的人才供应,说不定就能与贡举一样,由‘不定时’转为‘近定时’举办。
而类似官学的存在,也因生源和朝廷的看重,而得到了支持和维系。
再往深处想,若能让望子成龙的平民百姓看到将郎君送到这类官学中,通过制举也有希望得到锦绣前程,而不必一昧依靠贡举,就能脱出仅为一方低微小吏的限制的话,那对‘偏科’的天才的抑制,可想而知地也能变弱不少了。
赵祯看着摆在眼前的那几叠整合得井然有序的资料,心里百感交集。
有震惊,有感动,有钦佩……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小夫子,到底为这制举的改动,花费了多少心思,又预先做了多少准备啊。
陆辞见赵祯面色微动,以为还在犹豫,不禁意味深长道:“在‘看详’这些资料时,需要的人马将来自各部,可比只靠两省侍从,要来得专精仔细多了。”
当然是掌管各‘科’相关的事务的各部,更有资格言明人才优劣。
被损害利益的,是差使被夺的两省侍从;而获得新利益的,则是‘二十科’相关的各部人马。
后者所代表的群体,显然远远比前者来到庞大。
在得到新利益的是一个更大的团体时,小部分人的憎恨,就难翻出风浪了。
陆辞愿意带着一大群人喝汤,自己也将得到实惠——他推行此事要受的阻力会大为减少,被触犯利益的两省侍从,显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犯了众怒了。
赵祯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认真思忖许久,谨慎回道:“目前只得汾州有此类官学。要在各地创办,还得费上数月功夫才好,再等三年期满……怎么说也得等个四年,才能办制举吧。”
陆辞颔首:“不急。”
在这期间,也多的是事要做。
不论是出卷人,出卷范围的选定,还是卷子的批阅,都还得花大量时间去商讨,才能最后决定。
赵祯虽满心跃跃欲试,也懂事地不勉强和催促。
他深知操之过急的结果,就只剩将就了。
少年人现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不愿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