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明星稀,林间树影婆娑,偶闻被惊醒的叽咕鸟鸣。
他背脊挺得笔直,浑身僵硬得跟木块一样,神魂皆已出窍一般,全放在环过自己腰的那对手臂、以及隔着几层衣料紧贴着他背脊的怀抱上了。
陆辞恰好有些困倦,狄青未搭话,他也不在意。
因觉得怀中热融融的,这份倦意,也就越来越深了。
狄青平日偏精悍的一身骨肉,因裹了层厚衣服而变得软绵不少,陆辞此时尝试着将上半身稍微挨靠上去,就感到很是舒服。
酒的后劲徐徐上来,他不由自主地越挨越多,原本握着一截缰绳的手,也转移到了狄青瘦削的腰间,松松垮垮地呈环抱状。
他浑然是当怀里抱了个会自动发热的大抱枕,完全不知被他当抱枕的狄青一颗心蹦得飞快,头晕目眩,简直天崩地裂,离废人不远了。
因陆辞素来对友人们亲密,这点完全算不得出格的举动,自然未引起跟随陆辞多年的俩健仆的惊奇。
他们只一路谨慎地牵着缰绳,引导着姿态懒散的马儿走在不易打滑的路上。
慢慢吞吞地走下来,终于回到了陆家。
陆辞已将大半个身子压在怀里狄青的背上,还不知不觉中小寐了一会儿。听得渐大的人声,才慢悠悠地醒了过来,鼻音颇重地‘嗯’了一声,询道:“到了?”
因他高狄青一些,压着狄青时,不可避免地将下巴搁在狄青的一侧肩上,这会儿的声音,简直就是紧贴着狄青的耳畔发出来的。
狄青只觉整个脖颈都被那温热的气息和近乎软绵绵的尾音给烫得麻了,连舌头仿佛都变得硬梆梆的,半晌才魂不守舍地回了句:“……到了。”
陆辞小声打了个哈欠,这才从狄氏抱枕身上起来,略微舒展了下因维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发酸的手臂,笑道:“对不住,路上小睡了会儿,将你压麻了吧?”
狄青摇头如拨浪鼓。
就算真麻了,也不是被压出来的。
陆辞也不觉得这皮糙肉实的小狸奴能被自己压坏,并不真的担心,象征性地在他身上拍揉一阵,就笑着催人下了马,自己再翻身下去。
陆辞下马时,狄青一直在离得极近的位置紧紧盯着,就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能及时扶住。
不过狄青很快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陆辞站得稳稳当当的,面对煮了醒酒汤等二人的陆母,也是笑着应对如流,再不见之前微醺的姿态。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辞又带着狄青四处走亲访友,送出去不少从京中带来的手信,也给狄青‘要’来了不少见面礼。
旁人都看得出陆辞对这‘狄弟’的看重,不说狄青的确稳重讨喜,即使单看着陆辞的面子,也多是赞声一片。
亲友给的见面礼,陆辞只瞟过一眼,就知是否出格,再给狄青递眼色叫他大可从容收下。
狄青起初自是半件都不愿要,陆辞便玩笑道:“你若不肯收,我岂不是只出不进,血本无归了?有来有往,方为亲友,既不是太贵重的物件,你安心收下就是。”
狄青这才听从。
只是这么一来,即使亲友们都知陆辞低调的心思,并未刻意对外声张,但‘陆三元返乡’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漏了出去,在密州城里迅速传开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由于陆辞身份已是今非昔比,敢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的,并不算多。
但很明显的是,每当陆辞带着狄青出门转悠时,总能‘偶遇’上一些‘碰巧路过’的人。
既有身着素色襕衫,面朝雪白冬景,闭目悠然念诵自己得意作的书生;也有衣着锦绣,妆容精致,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还有故意假装与他同路,设法搭话的一些富贾家仆……
面对这层出不穷的手段,狄青起初当真以为是巧合而已,后来则是眼花缭乱,瞠目结舌了。
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公祖仍能面带微笑,应对自如。
不敢直接上来进行攀谈、自认怀才不遇的那些士子们,显然最好应付。
若诗才的确不错,陆辞便点头致意;若才情一般或是错漏不通的,便权当不曾听过,只与狄青闲聊。
小娘子自有矜持,花样不外乎是报以炽热目光,遥遥投掷花果香帕,即使胆较大的,也只是远远地吟唱以他所作诗词所编的曲儿,盼望引起他的注意。
对于她们,陆辞只一视同仁地报以微笑,便礼貌地带着狄青和下仆改行别处,并不给予她们多做接触的机会。
至于那些想方设法给他送礼的豪商富贾,陆辞将大的推了干净,剩下些与陆母的生意沾些边,可算作人情来往的,也未当场收下,而是邀请他们三日后来他住处所在的街道上,参与他所办的酬亲流水席。
狄青对此略有不解,不禁问道:“公祖不愿收他们赠礼,何不悉数推却?”
陆辞莞尔一笑:“谨慎虽是好事,但凡事也讲究个物极必反。你这么做了,虽避免了收受贿赂之嫌,却也寒了家乡父老的心。现近年节,他们虽与我谈不上相熟,但此时送些无伤大雅的小礼,大多并无所图,仅是想沾沾喜气,或是图个心安罢了。你若视作虎狼,尽数退了,哪怕本意只是唯恐落了御史口实,往后沾惹是非,可落在他们眼里,怕就多了层自诩不凡的傲慢,和出人头地后的不近人情,这可是交往的大忌。”
他并非是多在乎这平易近人的好名声,而纯粹是陆母不愿离开‘故土’,将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他自然也得配合一二才行。
狄青略有所悟,沉吟片刻后,又道:“只是公祖推得一时,等到了三日后那场流水席,他们光明正大将礼物再次送上,就更不好推了,还将要更多人看见,说不得要弹劾公祖回乡拢财呢。”
陆辞笑道:“对此我也有安排,你暂可放心。”
二人正说话间,身前忽地出现一人。
此人身着士子襕衫,看着文质彬彬,还一板一眼地先向陆辞行了一礼:“晚生冒昧打扰,还请陆制诰见谅。”
不论陆辞在外做了多大的官,对那些个复杂名头并不清楚的普通密州百姓,都更喜欢亲热地唤他‘陆三元’或是‘陆郎’。
连跟他们素不相识的,狄青也能从那偷懒似的称谓中,听出密州百姓对他家公祖的喜爱和亲昵来,不禁感到与有荣焉。
偏偏眼前这人,口吻听着虽是规规矩矩,态度也不失恭敬,他却莫名感到几分来者不善。
陆辞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此人又揖一礼,并未抬眼,仍微微躬着身,说出口的话语,却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一陆制诰故友寄语,闻听昨夜烧灯饮宴,丝竹乐舞,穷极奢靡。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从前一起在书院中所吃的粗茶淡饭呢?”
虽是头回听得如此挑衅挑刺的话语,狄青原就有所防备,此时更是眸光锐利,浑身刺都要炸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