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亢双目睁大,盯着那盛了墨色汤药的精致瓷碗好一会儿,到底是不愿驳了难得的这份郭丽示好,将心一横,就将那瓷碗端了起来,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在下一刻,就差点将心肺都苦了出来。
看到张亢瞪大眼睛,面色纠结的狼狈,郭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那药汤可不是一般的苦,才一直放置着没饮这一茬。
这可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她讪讪地赔着笑,再没之前的冷若冰霜,重新倒了杯清水递去,嘴上还想补救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把带来希望的这张如京使给得罪狠了:“得怪我方才一时着急,未及细看,快漱漱口吧。”
被那股苦透心肺的滋味折腾着,张亢也顾不上礼数了,赶紧接过这杯清水,匆匆灌下了肚,才觉稍好一些。
看他受害,郭丽心里羞愧得很,面上还勉强绷起了镇定神色,慌不择言道:“张如京使别看那药汤苦得很,还是有些滋阴润嗓之效的,饮了绝无坏处。”
张亢:“……”
他发自内心地认为,郭娘子还是别解释的好。
经这么一场小闹剧,两人间那点生硬的拘束,倒是跟着烟消云散了。
等张亢终于说完,郭丽不假思索地问道:“说来容易。我不过一身陷敌营的弱女子,无依无靠,倘若为你们卖命后,却落得你们言而无信,对我卸磨杀驴。届时我除变成冤魂,还不是哭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能如何寻你们算账?”
要是按张亢原本所想,便是承诺照顾好郭丽家人,大不了佐以陆辞亲笔文书,令她安心。
可真正来到此地后,张亢便极其清楚,郭丽对那些待她薄情寡义的家人,已是心灰意冷,单这句话,是绝不可能让她安心的。
面对郭丽不安的质疑,张亢默然片刻,脑海中却鬼使神差地掠过路途之中,朱希文对着他把陆辞吹了个天花乱坠,叫他头也晕目也眩的情景……
他硬着头皮,面上淡定道:“我入仕不久,官职低微,单凭我一席话,郭娘子难信,亦有道理。”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令郭丽脸色稍缓,紧接着又听他字字铿锵道:“但陆节度是世间出了名的光明磊落,讲究诚挚义信的正人君子,他的话,郭娘子还是当信的……”
接下来,灵光一闪的张亢,便果断地对露出明显松动之意的郭丽,来了个对朱希文那套打动人心的吹捧说辞的活学活用。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还记得那般清楚。
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张亢,也不会想到,郭丽虽身在吐蕃数年,但对曾叫李立遵吃了个大苦头,叫吐蕃兵不敢轻犯的陆秦州,何止是略有耳闻,简直如雷贯耳。
之前是不知陆秦州一眨眼就成了‘陆节度’,这会儿知道后,郭丽面上的笑容,就变得真诚多了。
“你若早说那位‘陆节度’不是别人,而是陆秦州的话,便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了。”郭丽本就是爽直利落之人,听张亢说完后,立即讨要了信物:“不知张如京使可有凭据?”
张亢有备而来,即刻掏出了陆辞亲盖过印章的文书,交予郭丽之手。
郭丽小心接过,正经八百地垂眸,假装看得认真。
其实她书念得并不多,出这噩事前,又只在闺阁之中,如何看得懂这印戳是真是假?
但她已是穷途末路,也不认为会有宋人闲得无事,大老远跑来不说,还花大价钱买通贪婪的苏马锅头,就为愚弄她这么一场。
于是她装作看文书,锐利的眼角余光,却落在了张亢身上。
看张亢坐姿端正,神色坦荡镇定,她心中斟酌片刻,终是信了。
在将文书归还后,她只沉吟了一小会,就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妾不才,若能为陆节度所用,亦愿效犬马之劳。”
还有模有样地冲那份文书,长揖了一礼。
郭丽清楚,以她还算受宠的地位,要想探听赞普被幽禁的位置,再尽可能地摸清布防,机会应当不少,但风险亦是极大。
一旦被温逋奇察觉,甚至只是些许怀疑,凭着身上那点可怜的恩宠,在对方震怒和周边人的落井下石之下,都是绝对保不住她性命的。
郭丽当然怕死:她被扯下泥潭,落得一身泥泞,却还在狼窝里苦苦挣扎这么久,不肯放过每一根救命稻草,说到底,还不就是想活么?
但局势如此,家人亦不可倚靠,她落得孤苦伶仃,别无选择。
唯一能寄以希望的,还是那品德高洁,名声远博得叫令她乡人都曾感到万般憧憬的陆秦州了。
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最后一条求生的路,她着实不愿放弃:按张如京使的话,此事一成,她是愿归家也罢,是改名换姓,再得一笔丰厚钱财作报酬,去择一安宁富庶地度过余生也罢,都由她自己去选。
而她,已许久没有过‘选择’的权力了。
单冲这份尊重,又如何不值得赌上一把?
饶是亲口背诵了朱希文那番话的张亢,也没料到,陆节度的名声竟真这般好使,叫这明摆着一副油盐不进、非要个保证的郭娘子一下变了态度。
他正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眼睁睁地看着郭丽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沸腾斗志,然而目光一落到他身上,倏然就切换成了逼真的楚楚可怜,吐气如兰道:“今日听君一席话,妾身已将身家性命相托,还望张如京使雅量容人,届时多费些许心思,而莫计较妾身方才冒犯才是。”
张亢嘴角一抽。
……他总算知道,这翻脸如翻书的郭丽,是怎么在这吐蕃丞相的宅邸之中游刃有余的了。
郭丽见他脸色微变,嘴上又嗔怒地埋怨几句,心里却还是快活的。
她原就只是有意逗逗这位给予她新希望的如京使,当然不会作小肚鸡肠态。
制定的具体计划,自然不会在初次会面时就合盘托出,但不论是张亢还是郭丽,都知步步为营的重要,并不着急。
眼看着时间已过去颇久,张亢在教会郭丽那由陆节度当初授于细作台的秘密联系方法后,便不再逗留以免旁人生疑了。
因郭丽是以查看首饰之名进的内室,走之前,张亢不忘让郭丽挑选几件华丽首饰,作应付下人用后,就随苏马锅头离开了。
待他步履松快地走出帐后,重新翻上骡马那颠簸的背脊,心中可谓一扫来时的□□,被满满兴奋和期待给取代了。
——谋算多日,他固然有不小把握,但也不知此事竟这么快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