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蹙眉听了好一会儿,才从几人七嘴八舌的陈述中,拼凑出叫他们怒不可遏的关键所在:原来是在关乎此回制科的评判标准上,陆辞力排众议,竟有意以武艺定去留,策论决高下。
陆辞听他们说得面红耳赤,忽粲然一笑,补充道:“诸位莫要言过其实,制举此番将开四科,我提出需以武艺定去留的,仅有‘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罢了。’
实在荒谬!哪怕是正儿八经的武举,殿试上也是以策问和对策,佐以兵书大义来决去留,再以弓马论高下的,哪有在制举里这般离经叛道,闹出‘重武抑文’,本末倒置这一套的!
——这不是挺好的么。
赵祯默默地咽下了暂时不适合发表的真实想法,轻咳一声,再看向一派淡定的小夫子,温声询道:“陆节度因何如此制定?”
陆辞面色如常,即便被几人用眼刀剜着,也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闻言微微拱手一揖,方不疾不徐地回道:“制科以待非常之才,现西北战局吃紧,边陲处危亡之秋,若一昧依循旧制,仅从经史、诸子正文及注疏取题,考验词业、六论、才谈制策,那与应进士举,一场试经义五篇者何异?”
说到这,陆辞冲那几人莞尔一笑,语气客客气气,内容却毫不留情:“不仅一般无二,且能筛出的精于词业者,皆是些不敢赴进士科的残羹剩饭,令人无法下咽。”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令那几人倏然暴怒,冲他就是一顿语无伦次的斥骂。
赵祯:“……”
小夫子不仅直接,实在还强悍得很。
“所谓的策略将帅之材,若拉不得弓,提不得剑,挥不动刀,着实非朝廷建试制举将帅科之意。”
陆辞任他们狂怒,只一边说着,一边朝供禁军训练的小校场走去。
待走到兵器架前,他眼都不眨,就拿起了放在最上头的那把长弓:“容臣下献丑,为诸位做个掩饰。”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见状冷哼一声,冷眼抱臂。
“现今武举,竟仅重取箭满,不问中否,实在荒唐。”
陆辞似闲聊般讲述着,手底则毫不含糊,径直取了一箭,臂间猛然发力,竟瞬间令箭头与弓把齐平,不曾行偃首等破体之举,轻轻松松地就将这把九斗弓给拉满了。
他一向予人斯文温和的印象,倏然露这么一手,不免让人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则还在后头——
“不瞒诸位说,按现今的武举取士法,我若使马也算精熟,便能论个三等了。”
说到这里,陆辞轻轻一笑,指间忽然释力,令长箭离弦。
他好歹有一位精于武艺的小恋人,虽自身力气不大,但学得如何使用巧力后,此时拿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随着清脆一声弦响,那修长箭身却未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度,而是没飞出去多远,就软趴趴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不求射中之法,只求身姿优雅,动作赏心悦目,拉弓搭弦如行云流水……”陆辞一顿,眼神无辜,对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人,表达出了货真价实的疑惑:“难道官家费尽心思,办那武举制举,就是为了选出我这样的花花架子?这种一旦上场,连敌军的皮毛都挨不着的废物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陆辞的‘废物论’一出,配合他那听似风轻云淡,实则嘲讽意味十足的口吻,一下震得全场寂静无声。
倒不是因为他们真感到心服口服了,而纯粹是他们更清楚,倘若否认陆辞是自己口中的‘废物’的话,那岂不是拐着弯夸到陆辞身上去了么?
要顺着陆辞的话头说,则更不可行——连中三元、得无数百姓津津乐道的文曲星不成的话,他们这些仅是第二第三等进士及第出身的,自是更加无地自容。
小皇帝可不知他们进退维谷下才不得不保持沉默,只亲眼见着小夫子小试一手,便让这些纠缠不休的副考官们齐齐闭嘴,简直叫他叹为观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接触到陆辞无奈的目光,他方将激动之情略加收敛,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抓准时机来了个一锤定音:“陆主考所言,颇有道理,便照这么办罢。”
对自个儿定位精准、只当自己是手无缚柳七之力的斯文文官看待的陆辞,自黑起来显然毫无压力。
要真让制举沦落至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那他不仅浪费了往返京城的宝贵时间,也辜负了官家的一番信任,还白瞎狄青听他的话所白等的这么些年了。
陆辞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拱手一揖:“谢陛下。”
听出官家那压根儿就掩饰不住的偏袒之心,众人悻悻地蹙了蹙眉,到底忍下了。
罢了罢了,此回制举将开四科,容陆辞胡来的,也就是‘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罢了。
即便遂了陆辞的意,世间又哪有那么多文武双全的将才可找?
怕是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哄小皇帝做些痴人梦而已。
各自这么一排解后,怀着等看笑话的心理,他们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对陆辞这个顶头上司所怀的敌意。
加上陆辞好歹知晓‘投桃报李’,其他三科大多由他们定夺,极少插手,更是让彼此关系渐渐回温。
满心以为陆辞还算‘识趣’的其他考官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陆辞哪里是要作为补偿,才放权由他们制定其他三科的事宜,而完全是跟小皇帝一早就商量好了,重点全放在‘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上。
至于令他们费尽心思地另三科,因与贡举重复度过高,早被陆辞放弃,全当打掩护的幌子,届时顶多只走个过场。
一晃两个月过去,当各州府军监的文武举解试开场时,备受小皇帝期待的制科,也悄然拉开了帷幕。
但跟贡举每地少则数十,多则近千报考的盛况相比,将各地参举人集于京师一地,也仅仅破五百之数的制举,实在显得冷清可怜。
要不是想到坐镇的是最可信的小夫子,这回入试的又有屡建战功、颇有几分威名的狄青在,小皇帝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瞧着最胸有成竹的小夫子,心里想的其实同他想得岔不离。
在陆辞看来,哪怕被寄托过大期望,这毕竟只是小试牛刀的第一回 制科开科。不论是状况百出、还是百般失误、千般不如意,都是在所难免的。
况且,有专程告假、从秦州回来赴试的高继宣和杨文广这俩人,加上得到过史书验证的狄青……不管怎么说,前三甲的人选,总归是已经有了的。
有这三个毋庸置疑的实力派打底,陆辞自然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