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丝毫未被何齐云激怒,更多感到的,还是莫名其妙:“……我还来不及问你,你就先来了。”
何齐云冷哼一声:“你也知——”
“陆公曾言,”欧阳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径直复述了陆辞昨日的原话:“‘若你那位何姓友人也有意前来,便带他一起罢’。”
何齐云瞬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气焰全消的他,才忐忑不安地问道:“陆公当真这么说了?该不是你胡编乱造,要戏弄我罢。”
欧阳修嘴角微抽。
“……我还不至于那么闲。”
话说完后,他懒得再跟莫名发疯的何齐云纠缠,再问了李舒一句,得后者犹豫地摇头后,就孤身踏上了去陆氏庄园的路。
被留在后头的何齐云脸色变幻莫测,最后一咬牙,还是扭过头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罢了。
就算是劝他与对方多交好的家中长辈,不也压根儿就不清楚对方的来龙去脉么?
而他之前费尽心机,业已尽力,也没多得那陆公一个好脸色,反倒是没出半点力的欧阳修得了便宜。
既然欧阳修已抢先他一步,得了陆公青眼,刚刚他一时没能按捺住心底激愤,彻底得罪了对方……与其腆着脸跟欧阳修一道上门去,冒着被人告黑状、穿小鞋的风险去巴结,倒不如彻底放弃这条不知如何的路子算了。
横竖能来这随州,还一副久居架势的,也不可能是什么诗书门第,高门大户。
对于何齐云没跟上来这点,欧阳修全然没去在意。
在代为传达了陆公的话后,他的全副心神,就都放在要登门谒见陆公的正紧大事上了。
只是在紧张了一路后,抵达了陆氏庄园的欧阳修,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失望万分的回应——他来得不巧,陆公刚因事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回返。
见这苍白瘦弱的年轻士子难掩沮丧,下仆多少知晓几分郎主对其的另待,便热情地招呼他进厅来坐着等候。
欧阳修踌躇片刻,一是思及家中娘亲幼妹,二是不知陆公何时归来,唯有忍痛婉拒,只留下了自己的诗文稿和书启,就先行回家了。
让欧阳修扑了个空的陆辞,的确正在州城之中,处理着需他亲自出面的事务。
等他回到庄园,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永叔今日来过?”
听到下仆汇报后,陆辞微微挑眉,暂且略过了那三篇诗文稿,先将欧阳修留下的书启翻开。
“某闻在昔筑黄金之馆,首北路以争趋;附青云之名,使西山而起价。诚以求千里之迹者,先其市骨……”
陆辞轻轻一笑。
只读了第一张,欧阳修的来意,就一目了然了。
他开章连着引用三篇典故,自诩‘千里马’……那份迫切得到提携和指教的衷曲,已是表露无疑。
陆辞含笑将欧阳修的诗稿全看完后,询道:“他走之前,可还留下了什么话?”
管家赶忙回道:“他曾说过,明日放课后,还会登门。”
陆辞点了点头:“明日待他来了,就领到我书房里来罢。”
哪怕郎主尚未言明,但管家已是清楚,这的确是有将欧阳修留置门下,予以提携的意思了。
他不敢怠慢,立即应下后,就缓缓退出房间,将郎主的命令传达下去。
陆辞忙了一天,又读了欧阳修的诗稿,此时便躺在小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他之所以会对欧阳修格外优待,倒不是因为对方名垂青史的缘故,也非是因好为人师或爱才之心。
经过柳永、范仲淹、狄青、赵祯、滕宗谅、晏殊、甚至幼童版司马光等人的轮番冲击,又已仕官十年,他对置身这一时代已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自然不会因偶然与个把历史名人有所交集,就大惊小怪了。
纯粹是因欧阳修家中有寡母幼妹、需尽快出人头地以养亲,而处于寒馁之忧下,却并不自哀自怨,而是积极进取的心态……
令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触景伤怀。
当然,除了偶尔指点一下欧阳修,权当排解心情外,他还有别的打算。
却说他在这些天里,稍微恢复精神之后,就派人回到密州,清点了娘亲留下的资产铺席。
因他过去从不过问娘亲的经济,于是不查不知晓,一查下去,连他也略感惊讶。
原来,因他们一家人缘一直颇佳,又因他是密州首出的高官大员,令乡人纷感与有荣焉,是以陆母经营铺席时,总能得些官府和百姓提供的援助和便利。
加上陆母早年穷怕了,富贵了也闲不住,又总想着给他多留些资财、以免被势大的岳家欺凌,做活很能吃苦,以至于十年下来,竟是攒下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
而对陆辞而言,莫说他拿着节度使带来的厚禄,家底十分殷实,哪怕他一贫如洗,也绝无可能变卖了铺席、拿着这笔娘亲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肆意挥霍的。
陆辞在思索着怎么妥善地处理这笔财产时,刚巧就看到了欧阳修,也从他处得到了启示。
何不将这笔钱一分为二,一半在密州、一半在随州,各建立一处义庄?
周赡同他们当年那孤苦无依的处境相似的贫苦人家,也好让这处娘亲最为眷恋的偏远州郡,一直有人因蒙受恩惠,而记住娘亲名姓。
但想归想,要想让义庄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开辟出一条能长久下去的道来,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巨,绝对非同小可。
陆辞丝毫未被那难以想象的艰难所困住,倒是高兴自己懒散了这么些天,终于寻到了一股动力。
他向来是迎难直上,只消下定决心,便一定要去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