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节(1 / 2)

若换作平时,赵祯扪心自问,应就会公事公办,酌情减罚。

但事涉小夫子的密友,纵使滕宗谅自己的确不争气,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来叫人拿捏,他也狠不下心来将人严办。

但要护的话,又该护到何种程度,才会让那些明摆着不善罢甘休的臣子们做不出阴阳怪气的模样,同时又不会令小夫子的友人们此后尝到甜头,就此有恃无恐呢?

赵祯着实犯了难。

最叫他不好面对的,还是就在眼皮底下躺着的、这封由小夫子前阵子派人送来的奏疏……

它在这御案上,已孤零零地躺了近三日了,他都没能下定决心打开它。

想都无需想的是,这里头的内容,定是小夫子为滕子京求情为主的。

思及小夫子多年来待他的情深义重,近来又遭受丧母之痛,要是真严厉查办了其挚友,定会让小夫子更受打击罢……

赵祯左右为难,一边批阅着今日的奏折,一边不时瞄向那原封未动的奏疏,唉声叹气。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的时辰,他尤不觉饿,因读了许久未续上的新话本而感到心满意足,难得好心情地给夫君洗手作羹汤,又特意送来的郭皇后,就已先到了。

“让她进来罢。”

赵祯意兴阑珊地吩咐着,连头也未抬,就怏怏不快地继续翻看奏折。

郭皇后甫一进到殿中来,就感觉出了夫君周身低沉的氛围,下意识地敛了唇角的笑。

看来她来的时机不对啊。

郭皇后暗道不巧,半点没有触官家霉头的心思,而是乖顺地将亲手所做的糕点留下后,就准备退出去了。

然而她才刚将瓷碟放下,赵祯忽就抬起眼来,幽幽道:“郭圣人。”

他分明心绪低落,怎这作圣人的,却连半句关怀也无?

素来迟钝的郭皇后,少有地灵光一闪,品出了官家的怨念所在,不由干笑一声,小声询道:“官家究竟是因何事烦忧?”

“还不是滕子京那厮,粗心大意得很,一时不慎,便叫有心人给拿捏住了!”

赵祯满肚子怨言,在终于被能让他安心抱怨的人问起后,那积攒多时的牢骚顿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冲一脸忐忑的郭皇后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后,他难掩烦躁道:“他们倒是吵痛快了,可到头来不管如何裁定,我都怕都得落一脸唾沫星子,就连这会儿,我都还不敢读小夫子的信!”

听到这,一直未能跟上的郭皇后,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官家为何不敢读……陆节度的信?”

“这还需问?”赵祯拧着眉,恹恹道:“小夫子定是要为滕子京说情的,我却也不好太过偏袒。”

“妾身可不这般作想。”郭皇后却掩唇一笑,认为他着实是在自寻烦恼:“妾身虽只曾见过陆节度一面,却闻其名声久已。那位能让柳娘子倾心不已的谦谦君子,可是对善解人心、于情理练达的妙人。以他的智慧,应是既不会猜不出官家的处境,也断不会舍得让官家为难的。”

尽管郭皇后说的这话,有被话本严重影响的成分在,但赵祯却奇异地被说服了。

等她一走,他盯着那信犹豫一阵,到底是拿了起来,缓缓拆开。

还真如郭皇后所料,在这封信中,陆辞既未哀婉诉苦,也不曾咄咄逼人。

而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他自离京之后,先是遭逢母丧、后移居随州,再是近来有意建立义庄,兼济百姓,遂母之愿的情形。

赵祯读着读着,便被陆辞所描绘的‘义庄’画卷给彻底吸引了进去,也认真思索起此事是否可行,若真能成,于各地推行开来的话,又有几分可能去了。

就在他快把滕宗谅之事给忘干净前,陆辞在信的末尾,才简略地提起友人之事。

比起似寇准那般,不住强调滕宗谅此举虽于法不合、却在情理之中不同的是,陆辞先是代友人向官家致歉,道此事必然令官家难为了;再是直白地承认,倘若滕宗谅当初所面临的抉择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宁愿让农家多愁苦几天,也不肯留下偌大后患的。

陆辞大方自嘲道,于悯农之心上,他不如滕宗谅;于自保之道上,滕宗谅则远不及他。

不论最终调令为何,滕宗谅既是问心无愧,也可算得其所,哪怕被流放至岭南等区域,以其之豪迈爽快,也会欣然前往。

而绝不会似旁人一般视那调令作洪水猛兽、就此心存怨怼的。

将陆辞的奏疏读完后,赵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只觉胸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谓父母官,自当爱民如子。而若真将苦求上门来的百姓当自家子孙看待,又哪有哪家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罪呢?

赵祯并不相信,小夫子会是他自言的‘以循规蹈矩为先,而以百姓诉求为后’者。

而在他们眼里轻慢规则、惹下祸事的滕宗谅,则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哪怕真需担那罪责,即便是自毁前程,也要以黎庶为先。

因这份并无藏私的光明磊落,不论遭人攻诘,被迫沦落至何等境地,也是无怨无悔。

不自觉地将滕宗谅的境界无限拔高的赵祯,并不知此时此刻的滕宗谅,正愁眉苦脸地算着自己欠下友人们的债务。

在搞明白具体欠下多少,以他的俸禄,又得多久才能还完时,面对这庞大数额,他可谓追悔莫及,简直要恨极了自己当时的莽撞举动了。

第三百四十章

经再三权衡,赵祯在五日后的早朝之上,向还对此事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宣告了处分。

——滕宗谅错使公用钱,按理当严惩,以正刑典;然法理之外仍当有人情,滕宗谅为秦州父母官,不忍见百姓受连年备战之扰,农者无从耕种,方因一时思虑欠周,重情而轻序,挪用公用钱购入农种发放,并无私藏。其情可悯亦可原,因而应当从轻发落,夺一官,改徒知苏州,即日启程。

听到官家这一决定后,以寇准为首的说情派们,率先安静了下来。

众所周知的是,这所谓降一级官阶的惩处,除了俸禄上有轻微削减外,根本是无关痛痒的。

毕竟最为要紧的,还是实掌官职——空有寄禄而无实际职事、对空缺翘首以盼者,这世间可有数百近千。

而把原知边陲秦州的滕宗谅,调到要较秦州而言、要富饶祥和不少的苏州去……

这是哪门子的惩处啊,分明是明降暗升,扎扎实实地给了个称得上肥缺的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