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节(1 / 2)

王韶的奏章读得不晓该路具体情形的朝中百官一愣,正半信半疑时,秦州知州范仲淹的奏折也到了。

熟悉秦凤路情况的范仲淹亦是心急如焚,他顾不上水洛一带位处敏感、易有越权置喙之嫌,连发十问,对水洛城建设的必要性表示了强烈质疑。

除了王韶与范仲淹外,听闻此事的狄青、张亢、种世衡、杨文广的等新秀,也陆续对此表达了反对的看法。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看出,反对此事的大多是在泾原及秦风路区域十分活跃的官员,所言无不令人信服。

如此,更显得大力推行此事的郑戩‘孤零零’一人,那些在他们原先看来充满诱惑与希望的语句,也在一项项实证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最后彻底击垮了赵祯信心的,还是那封来得最迟、出自陆辞之手的奏疏。

曾力排众议、举荐种世衡修成清涧城的陆辞,在众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筑守派’,他更曾久知秦州、数次远赴青唐、如今为东北战区的总使,极为熟稔该路情况。

若连他都出面反对的话,那之前在朝中愈演愈烈的‘主战’与‘主和’之隙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陆辞在这封奏章之中,既未使用华丽辞藻,也未曾引经据典,只以最平实的文字,将不宜城水洛的六大缘由列得明明白白。

“今朝廷与宗珂合盟,讨伐元昊未半,而差役频繁,已生民嗟,贸然增筑城堡、吸纳盟势之民,颇为未便……秦风泾原二路,城楼林立,寨堡互援不难,无需锦上添花……正兵吃紧,宜重守御……”

他虽未直言郑戩的纸上谈兵、亦未曾指责其急功近利,但在明晰有力的诸多证据前,结论已是一目了然了。

然而在阐明厉害后,陆辞却话锋一转,反复强调‘水洛城若已启建,绝不宜半途而止。’

对于朝廷轻易听信郑戩之言,做出‘城水洛’的决议,陆辞纵然无奈,却也愿予以体谅。

毕竟不论是赵祯还是其他宰执大臣们,皆身在京师多年,绝大多数不曾身涉陕西地带,更遑论了解此时的特殊形势了。

会被郑戩那美好的愿景式分析蛊惑,急于拍板决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本该清楚此路情形、却急于立功、而刻意疏忽隐患的郑戩有多可恶,姑且不提。

跟急修水洛城、让本就不堪重负的民情雪上加霜、略微搅乱战局相比,陆辞还是认为,倘若贸然让朝廷撤回决定、中止修建水洛所能带来的潜在危害,要更严重。

比轻率拍板决策更能贻害根基的,自然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不仅让正处于精神紧绷时期的将士们迷茫而不知所措,更是极大地损害了朝廷威信,叫百姓们对前后矛盾的诏令满怀质疑,也让甫一得到希望、又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灭的蕃民大为不满。

换言之,郑戩已以城水洛为诱饵、招抚了数家生民大户,此事可谓势在必行——往好处想,现城水洛,虽是弊大于利,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为避免相似的‘建寨立城’之请层出不穷,对郑戩职权的变更与安置,就成了重中之重了:前有种世衡,后有郑戩,若是让其他边城官员错误地读出‘筑城即得嘉奖’的信号,那本就吃紧的财政便将急剧崩塌,朝廷也将烦不胜烦。

即使陆辞写得含蓄,对有意误导了自己的郑戩已是一肚子火的赵祯,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他也清楚,为避免此事影响宋蕃亲睦,当尽快派遣使者,向唃厮啰做出日后对夏战果瓜分上些许让步的承诺,作为补偿。

得亏派去了曹玮这枚定海神针,让西线战事终于得到推动,不再似范雍在时的死水一片。

如此一来,就让这承诺不显得是空口白话了。

赵祯斟酌片刻,已大概有了主意。

他不敢多等,立即去了政事堂,寻诸位宰执议事。

原先就对此存有疑虑的寇准与王曾,心中就如被拨云见月般,变得一片明朗,对城水洛的不妥之处,也看得更重了。

相比起其他人所提出的‘即可撤回城水洛’的建议,陆辞的提议虽有过于‘圆滑’之嫌,却无疑是更能让赵祯等朝臣接受的做法。

——出尔反尔太伤颜面,亡羊补牢还算为时未晚。

不出三日,这场关于城水洛诏令的后续风波,就引出了新诏书的下达。

在兴奋的劲头过去后,面对诸多证据,冷静下来的朝廷对陆辞等人的意见很是看重,也及时做出了回应。

依着陆辞的提醒,哪怕深感不妥,赵祯还是按捺住怒气,一桩桩就事论事:让刘沪与董士廉完成对水洛城的修建,调杨文广前去,领三千兵马常驻该城;对郑戩成功招抚蕃户数家的功绩予以嘉奖,作为结果,将其调离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的职事,召到京中,新职待定。

此诏一出,看似处处周道,但人精们哪怕不解内情,也能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一般的目光来看,郑戩得以调回京中,无需在领边关军务,着实是大多文官梦寐以求的没事。

然而,在对边路如此重要的职事进行调整后,除了一句轻飘飘的‘待定’和些许嘉奖外,竟就未有着落,又不免有些耐人寻味。

尤其是在以陆辞为首的一干官员,对郑戩的决策都无一例外地表明了截然相反的意见后……素来倾向陆辞的官家会如此下诏,便显出几分吉凶未卜的意味了。

因着这份不同寻常,一些个眼馋种世衡等人因修清涧城所得嘉奖的边关官吏,都默默熄了心里的跃跃欲试,遂令这股‘铸城’风气得了抑制。

局外人看得清楚的关窍,郑戩作为局中人,尚未能明白。

这道忽然下达的诏书,他虽未能品出其中异常,却也不为得调回京中这点而欣喜,甚至有些沮丧。

他才刚完全拉拢好刘沪与董士廉等人,想要大展身手、好不叫陆辞与曹玮独占鳌头,却不想才刚启头,就要戛然而止了。

满怀期望地等了半个月,却等来这么个结果——郑戩面对这一‘嘉奖’,自是颇不甘心。

他曾对那蕃民大户做出承诺,因而极看重水洛城的修建,对陆辞所引领的那场反驳风潮,他有所耳闻,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在反复盘算后,郑戩实在担忧一旦没了自己在此处坐镇,陆辞一党便要横插一手,强行阻挠城水洛。

于是,他偷偷命人将已然作废的陕西四路都部署司文牒,送至董士廉处。

担心走漏风声,郑戩未随此牒附去只言片语,但未言之意,却是一目了然的:令董士廉严防他人横插一手,必要时‘酌情’行事。

对郑戩此举所赋予的权力,以及其所象征的偌大信任,负责主持此事的董士廉与刘沪惊讶之余,顿觉感激涕零。

在筑造水洛城时,不由愈发卖力,以报此提携之恩。

布置好这最后一手后,郑戩不声不响地动身回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联合京中好友,针对王韶‘擅离职守’这一再趁手不过的把柄,发起了激烈的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