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还没等她烧热水喝,顾奶奶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她打开窗子喊一声:“苗苗,过来吃汤,今天鱼头汤哦。”

苗苗好几天没去看顾奶奶了,原来两个人隔一天半天就要见,顾东阳回来了,就已经好几天没碰面,她穿着毛衣过去,顾东阳不在,顾奶奶烧了一大砂锅的鱼头汤,把鱼肚皮肉挑出来给苗苗吃。

“好几天不过来了,作啥啦,还难为情啊。”顾奶奶知道苗苗容易害羞,小伙伴变化太大,她大概是不好意思来了,笑眯眯看着苗苗喝了一碗汤,坐在对面给苗苗剥虾仁。

大冬天活虾贵,顾奶奶买来给孙子吃的,孙子跑没了影,就一个个剥好,把烫弯的虾仁挨个排起来,挂在醋碗的碗沿上。

一面看着苗苗吃,一面说:“楼下人家跟你说话你不要搭理哦。”顾奶奶气坏了,下午就过来跟她打听,问苗苗有没有对象,又说起自己儿子,大学毕业了,要来上海找工作,想处个女朋友,看来看去苗苗最合适。

这家人家也卖了很多年蛋饼了,一开始早餐摊子没这么多赚头,住的远,后来越赚越多,一个月两三万,这个地方尤其好卖,一早摊出车去,商务楼下卖一卖,天天白天做两三个钟头,又不辛苦又有钱赚,要是儿子生根落地,还能出个首付买房子了。

顾奶奶气得眼睛都红了,还怕那女人把苗苗骗过去,小姑娘人太好,万一被骗不得了:“你跟人家不一样,你们家里是书香门第,不能找这样的人家哦。”

苗爷爷是第三制药厂厂实验室的,苗奶奶是小学音乐老师,当然算是知识份子书香门第,要是再往上数一数,苗家梁家更不得了,哪里能配这样的门户。

顾奶奶一一数给苗苗听,苗苗听得面上发红,几十年前的老黄历,到现在谁还知道闸北米厂原来姓梁,苗家做丝绸生意。

“你不要笑,”顾奶奶扁嘴巴:“你们当我老了不知道,我天天看电视,说着指一指五斗橱上的小电视机:“柏万青里天天说,当我不知道啊,看中户口看中房子,现在的人坏透坏透。”

这句大概是最难听的真话,可苗苗依旧知道这是真话,卖蛋饼的人家住了七八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儿子,也从没跟苗苗说过几句多余的话,苗苗几岁,什么工作,什么学校全不知道,今天拉住她,倒想给她做介绍了。

顾东阳偏偏这时候回来,身边带着个卷发长靴的大眼美女,大概是新交的女朋友,进门头一句就问:“谁坏透坏透啊?”

看到苗苗在,也没不好意思,反倒是顾奶奶,眼睛在那姑娘裙子和靴子之间露出来的一片大腿上扫了个来回,从鼻子里面哼哼一声,又赶紧把剥好的虾仁推一推:“吃了伐?”

苗苗赶紧站起来告辞,匆匆下楼去,心里有些憋闷,才刚走到楼下,就看到程先生,他看到苗苗有些意外,一只手上包着手帕,一只手夹着黑狸花,苗苗轻轻“呀”一声,程先生苦笑:“我想给它洗个澡。”

分明摸它揉它都可以,一抱起来洗澡就大发威风,亮出爪子半点不客气的挠了一道,黑狸花也知道自己做了坏事,看见苗苗可怜兮兮喵一声,苗苗马上心软了,伸手就要接过去,程先生问:“请问,哪里有给宠物打针的?”

苗苗抿着嘴笑起来,他没想丢掉黑狸花猫。

第12章 过午不食减肥法

程先生从小跟着程爷爷长大,还不会说英文就先学会说上海话,长到这个年纪头一次来上海,飞机刚落地,竟半点没隔阂,要不是看护照,还当他是本地人,哪里像是外来客。

程家再往上数三代,在英国人开的洋行里当买办,那时赚得盆满钵满,最富的时候在吴淞港口停着五条船,眼看时局乱起来,还想等一等留一留,丈夫急匆匆先去英国置房子,妻子儿子留在租界小洋楼。

哪知道转眼换过新天地,孤儿寡母没主张,洋楼是不敢住了,带着一个管家住进幸福里,就是二十九号这一栋,程永安的爷爷那时候只有六七岁,穿小皮鞋背带裤,出门进门都是小少爷,身后佣人听差七八个,程太太也是娇滴滴少奶奶,不说做工做针线,这辈子连绒线都不会结。

身边到底还有积蓄,银行存款本票一箱子小黄鱼,哪里知道银行存款也给冷结掉,当时住的那一间就是二十九号,资本家走了,资本家子女也是黑五类,程太太苦苦支撑,日子还是差点过不下去。

梁安琪女士替孤儿寡母撑了一回腰,趁着总理出使意图改善关系恢复建交,一路写信上去,英国那边也在找,程太太撑着病体离幸福里二十九号,带着儿子坐船去了英国。

幸好走的早,要是晚几年,想走也走不了,程太太就这么断了跟梁女士的联系,只记得她住在幸福里,英文尤其好,像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小姐,要不然也不能一封封信写到才刚成立的伦敦商务去。

程永安的爷爷离开上海的时候,十一二岁年纪,从此隔了半个多世纪,也曾经托人来找,可早已经没有梁安琪这个人。

十年断档,旧错档案无数,找了多少回都没找到人,六十年代初就再没有了梁安琪的记录,那时候的老人多已经离休过世,要找这个留下印迹不多的梁女士,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别的讯息,连她丈夫姓什么都已经忘记,谈何容易。

除了幸福里这个地方,她也许在这里只是过客,住过几年,搬到别的地方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早已经忘记当年她曾经帮助过的,住在二十九号的那对母子。

程太太到了英国也没能支撑多久,住在疗养院里好几年,还是病故了,程爷爷又有了继母,继母又生下兄弟,年轻的时候打拼事业,到老了再想到找到这个给过恩惠的女士,才发现沧海桑田,六十年过去,哪里只是换过了新天地。

苗苗抱着黑狸花猫,给程先生带路去医院,程先生一面开车,一面讲给她听六十年前的故事,苗苗坐在后排,竟听的眼有泪意。

程先生在后视镜里看见,又收回目光去,这故事顶多引人唏嘘,程爷爷活到这把年纪才有感慨,底下的小辈们,他只托了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孙子,就是知道家里其他人都不以为意。

有的还劝他不要找了,隔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是个什么境况,程家又已经有了这么厚的家底,就算真的幸运找到了旧恩人,怎么报还才算足够呢?在上海给一套房子?照顾后人?

程爷爷一辈子都记得姆妈跟安琪姐姐在幸福里的窗前一封封写信,那是那个时候他们唯一的希望,安琪姐姐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屋子里“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姆妈躺在床上,只有这时候最焦急,但也最安宁。

秋风秋雨冻进人骨头里,家里早已经没钱,生病吃药,那一箱子银元花干净,再也无力为继,家里像样点的衣服都拿到旧货商店去寄卖。

这在那时候不出奇,原来有点钞票的人家总有几件好衣裳,八成新的旗袍,羊毛大衣,换回来几十块钱,能过一个月。

程爷爷到现在还记得梁女士拿出自己一件开司米毛衣,拆掉给他找了一件厚毛衣,贴心贴肺的暖热,挨过整个冬季。

到了这把年纪,过去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清晰,比如那件鹅黄色的毛衣,梁姐姐穿的时候襟口勾着一圈桃红色的小花,还有天冷咳嗽的时候,拿小锅子给他们炖冰糖川贝雪梨。

这份带着苦意的甜味穿透六十多年的时光,让程爷爷辗转反侧,越是思念就越是挂心,成了他人生最后一点愿望,就想要找到这位梁姐姐,想跟她说声谢谢。

苗苗听完了,想不到土豪砸钱背后还有这种故事,听得她差点掉泪,觉得难为情,赶紧低头把眼泪转进眼眶里。

怪不得程先生要买下二十九号,原来是替爷爷圆梦,黑狸花这会儿又乖乖的,伏在苗苗身上一动都不动,眯起眼睛睡觉,苗苗摸摸它的毛,偷偷吸吸鼻子:“一定会找到梁女士的。”

梁女士要是还活着,今年也得八十多,当中这年些日子不一定好过,说一定能找到,那是在安慰程先生。

她说的特别真心实意,打心里期望这位梁女士还在人世,让程爷爷满足这个愿望,让梁女士得到这份久违的谢意。

可是幸福里好几家姓梁的,苗苗的奶奶就姓梁,名字特别英气,叫梁国英,这样温柔娇嫩的好像一汪水的名字,苗苗还真没到过。

“我替你问问顾奶奶去,她在幸福里住了四十几年,可能是会有印象的,或者听人提到过。”苗苗上心了,这往事特别打动她,孤儿寡母只有一个年轻小姑娘愿意相助。

顾奶奶搬过来的时候程家已经离开,要说知道还真不一定知道的,但是程先生还是谢过苗苗,到了医院停下车:“我自己去吧,你抱着猫就行。”

黑狸花挠了人还想跑,但它毛都湿了,一点也没有威风模样,程先生用围巾包裹住它,车里暖气一烘,它的毛干了,从围巾里挣脱出来,甩一甩身上的毛,到另一个座位坐下。

苗苗拿出手机,上网搜一下打疫苗之后的注意事项,看到不能喝茶,就想到程先生厨房柜子里面一字排开的茶叶罐头,这个要特别提醒他。

程先生打完针回来,就看见车里苗苗在跟黑狸花玩,黑狸花两中爪子在勾苗苗手机上的挂坠,一人一猫自得其乐,不由得笑起来。

苗苗一回头,就看见程先生脱掉大衣,衬衫解开扣子,他打完第一针,毛衣背心一套,打针的地方出了一点血,苗苗赶紧翻包,从包里找出几张创可贴,小猫脸的创可贴特别应景,给程先生递过去,让他贴起来。

外面看不出,脱了衣服人倒很壮实,苗苗觉得有些尴尬,专注逗猫,绝不抬头,只听见衣服窸窸窣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