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统帅!”维克多没好气地说,“除了第一次魔灾,之后我可是大恶魔了啊。”
他跟塔砂含混地说过大恶魔的成长轨迹,从初生深渊魔种到站在深渊恶魔一系顶端的大恶魔之间,有着一条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厮杀之路。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王,能一路杀成大恶魔的存在必然有值得赞赏之处,还有了不起的运气,可以说每个大恶魔都能担当小说里的主角。这反而让塔砂更加疑惑,有这种能耐的维克多,没道理在地下城的扩张之路上一直出着馊主意。
“那么,我在做的事情明明和你那时做得差不多,作为少数派——你们则是外来者——推翻原有优势族群的统治,建立起新的政权……按理说做这种事时需要使用的策略差不多才对。”塔砂问出了她的疑惑,“你却看起来一直对我的所作所为很有意见。”
维克多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一会儿,笑得书页拍打着石台,仿佛塔砂说了什么不动脑子的傻话。他说:“你从哪里看出我们做的事情一样?”
“恶魔一样会引诱主物质位面的生物,让他们倒向深渊。”塔砂提醒道。
“不不不你误会了。”维克多笑道,“非魔灾时期恶魔们的确会这么干,用来增强自己,或者只是找找乐子,打打野食。但在全面战争开始的时候,对待占领完毕的地区,谁有那个闲工夫啊?”
恶魔的契约与骗局相当精巧,然而他们的战争却非常简单粗暴。一旦某个地区已经成为了深渊的囊中之物,在那个地区,所有生灵只有一个下场。
被吞噬。
反抗吗?吞噬掉吧,前一天最拼命的战士会成为深渊的肥料。投降吗?没事儿,也吞噬了吧。恶魔无所谓你对深渊满心归附的狂热还是想玩无间道,没有什么比化作养料更方便有效。他们会被吞噬,然后转化,制造出劣化的复制大军,或者成为行尸走肉,成为深渊法魔制造各种魔物的材料。地下城的吞噬功能才不是作为前哨的权宜之计,它只是深渊风格的缩影。
“这样的深渊不会变成世界公敌吗?”塔砂问,“任何不想死的人都会选择天界吧?”
“弱者必死无疑,但是强者并非如此。我们依然会与强者签订契约,归附的强者将与深渊联结,获得更大的力量,漫长的寿命,还有转换阵营的权力——最后那条的吸引力超乎你的想象。”
地下城之书的书页平复下来,轻柔地一展,仿佛绅士拉直了衣领。
“想象一下吧,”维克多的语调舒缓而带着笑意,“你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苦苦支撑,每一天都有战友死在战斗当中,尸体要么被分食,要么第二天重新出现于战场,站在对面。你一直看不到未来,周围都是麻木的人,好笑的是‘希望’看上去反而在深渊之中,对面那些魔物每天都鲜活自在。当无论怎么努力依然有羔羊丧生,疲于奔命的牧羊犬会开始怀疑作战的意义,而当他们开始怀疑与恐惧……只要一点点推动力,砰!他们会发现当狼比当牧羊犬开心多了。”
“但强者总是少数吧?”塔砂说。
“的确。”维克多的书脊点了点,“但是这里缺乏标准,要看出手的高阶恶魔怎么想。有力量的存在不会被简单粗暴地当做尸体使用,深渊法魔能将职业者近乎完全地转化成魔物,虽然成功率不高。这种‘转化’与‘深渊联结’有时不太看得出差别,受深渊影响的存在都会变得比曾经嗜血。所以嘛,人们以为的‘投向深渊的强者’比实际上多得多,于是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被另眼相看的幸运儿,叛徒的竞争颇为激烈。”
维克多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即使真的是被深渊引诱的强者,与深渊的联系注定也没有我们这样的原住民密切。恶魔一系更是深渊的宠儿,我们天生受到深渊青睐,而从魔种到大恶魔过程中数不清的杀戮更能取悦深渊。深渊意志回荡在我们的灵魂之中,深渊的力量与我们共鸣,其他存在根本无法做到。你还觉得我们可怜吗?”
如同天界的神灵,在深渊,恶魔一系可以说是位面的宠儿。塔砂尝过受到自然意志眷顾的感觉,那力量如此庞大,得到眷顾之时,仿佛周围的一切草木都是你的友人。同理推断一下,倘若换做更加强横霸道的深渊意志,世界为你开后门的感觉,肯定像顶着主角光环一样爽。
“还是可怜。”塔砂说,“不自由。”
“什么?听听,有人说混乱深渊的位面产物不自由!”维克多匪夷所思地说,笑出声来了,“深渊的军队从来没有编制,唯一的规则是力量,高阶深渊生物的威压是唯一让进攻统一的原因。我们没有任何无聊的原则,我们从来不需要任何借口,我们不必服从任何上级,只要你能从强者手中保下自己的小命,你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要是这样都叫不自由,天界那群循规蹈矩的鸟人算是什么呢?”
“如果所有恶魔都要忍受对杀戮和吞噬的无尽渴望,像我从你灵魂中感觉过的一样……”塔砂说,“那你们好像和那些深渊傀儡没什么差别,只是高级一点的奴隶罢了。”
“照你这么说,人类也是欲望的奴隶,谁是自由的?”维克多反驳道。
“可是人们能选择。”塔砂说,“选择天界,选择深渊,选择自然,或者选择毫无目的地度过一生。”
这就是塔砂喜欢人类的原因。
人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人可以自行在善与恶中取舍。无尽的道路通向无尽的可能,如今的埃瑞安,形形色色的各种族群与塔砂本人,都在选择着未来的方向。
维克多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才哼了一声。“或许是吧。”他意外坦率地承认了,“所以比起待在老家,我更喜欢埃瑞安。”
塔砂微笑起来。
舒适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念头猛然升起。
“我什么时候说你可怜过?”她突兀地问。
维克多记得自己在灵魂中留下的后手,推测得出“那一个他”会用什么套路,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他”与塔砂之间发生了什么。
而“可怜”这句话,塔砂只对那一个维克多说过。
漫长的沉默。
“我……我想不起来?”维克多困惑而震惊地说,“我不记得了。”
第79章
地下城正在整合重组,不知道需要多久,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维克多留在灵魂中担任守卫的灵魂碎片已经算是独立存在,和塔砂的龙翼之躯不一样,彼此的记忆、状态本该互不连通,如今地下城之书却莫名其妙地说出了分身听到过的内容。
两个不大不小的异常一块儿出现,变成一个让人皱眉的隐患。
最年长的梅薇斯也对地下城与恶魔缺乏了解,倒是有一位名叫韦伯斯特的法师对此有些猜测。他自我介绍为“白垩学院的传承者”,说这支传承长久以来一直深渊的先行军有所研究。
“地下城自成体系,独立于魔灾其他魔物大军之外,又时常成为领主等级高阶魔物与深渊皈依者的大本营,它被认为是最富有效率的深渊作战单位之一。”韦伯斯特翻开一本古旧的手抄本,指出相关部分,“虽然所需契机依然不为外人所知,但重组对于地下城本身来说并不是坏事。地下城有着最能适应环境的魔理机制,如果您允许,我希望能到亲眼观测重组过程的殊荣。”
他描述地下城的方式,像动物学者谈论自己的研究对象——还是已经灭绝了的那种。尽管这位干瘦的老先生说得文雅有礼,他浑浊的双眼中还是放射出了令人无法直视的渴望之光,让人觉得不让他研究一下都于心不忍似的。
韦伯斯特已经九十多岁了,不用魔法镜片就看不清东西,拿着书的手哆嗦得让人提心吊胆(那本手抄本看上去比他老数十倍,经不起任何摔打),看上去一阵大风就能把他撂倒再吹起来。当初这位小有资产的图书管理员带着一马车的藏书来到塔斯马林,拒绝他人帮忙,坚持要亲自把书一本本拿下来登记,造成了那个入境窗口的大堵塞。可想而知,工作人员一脸崩溃,只差跪下来叫他祖宗。
“白垩学院?啊哈,白垩平原上那堆人。”维克多在旁边嘲弄道,“什么‘深渊研究者’,明明就是深渊信徒。”
从老人家手腕上的邪异纹身与对待偷书贼的手段看(老天保佑那人的皮),这人绝对不是个学者型白袍。
忠诚的深渊信徒已经和他们的主子一起完蛋,那之后出现的白垩学院只会来自深渊崇拜者当中的叛徒。那又怎么样呢,地下城收容白袍和黑袍,迎接亡灵法师和女巫。
那位最年长的阴影女巫对地下城的重组毫无概念,她只提醒塔砂当心恶魔。“有问题就先解决掉,反正你永远猜不到恶魔有什么诡计。”她十分光棍地说,一点都不忌讳承认自己脑子不太好(“拜托,女巫靠感知和魅力吃饭哎,我又不是法师!”),末了又蠢蠢欲动道:“要不让让我试试?我对付恶魔有些独家秘方。”
“比如说?”塔砂可有可无地问。
无名女巫用甜蜜的声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说到激动处影子都缠上了塔砂的脚,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问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刚才只说了个家常菜谱,塔砂撕开她缠上来的影子,不用半秒考虑便客气拒绝。
维克多真该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们带来的藏书也罢,没有任何一样能解决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维克多也不是人类常见的中层恶魔,到最后,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不得而知,无果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