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萱低头纳着鞋底,一直愁到守完岁。十二点钟时,魏家男人们在院子里放了代表“高升”的二踢脚,魏老太太的牌局也散了,大家各回各屋。
陈萱随着魏年回屋,二人洗漱后,魏年被子一蒙头就要睡了。年三十这夜,屋里的灯是不灭的,院里的灯也亮着,整个北京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庆中。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萱终于拿定了主意。
陈萱看着蒙头的魏年,两只手扭在一处,扭了半日方说,“阿年哥,能跟你借一块五毛钱不?”
魏年听陈萱这话就露出头来,他头枕双臂,一张面孔雪白漂亮,衬得那极村气的鸳鸯戏水的被面都显得没那么艳俗了。魏年好奇,“你用钱做什么呀?”大过年的,陈萱竟然找他借钱。
陈萱因为自身的贫困,窘的脸都红了,她一向喜欢魏年的漂亮,这个时候,却是根本没顾得上看魏年一眼,低头小声说,“明儿大年初一,今儿下晌我同阿银糊红包时才想起来,得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我没钱,想着,先借你一块五,一个孩子五毛钱,等以后我想法子挣了钱,再还你,成不?”因事情有些丢脸,一开口,陈萱索性一股恼都说了出来。她绝不想再重复前世孩子们给她拜年时,那种两手空空的羞愧与窘迫。
魏年听竟是这样,又是想笑又是无奈,支起身子道,“你去衣柜里我大衣里袋的钱包拿就是了,每个月爹也会给我发一份工钱,虽然不多,就算零花,我都放里头的。前几天我放钱你不还见着了,至于愁一大晚上。”
陈萱一见魏年肯借钱给她,心下很是高兴,又极感激魏年,想着,得说几句魏年爱听的话让魏年高兴才好。陈萱便道,“你也知道咱俩早晚要分开的,我虽见了,却不好用的。阿年哥,我如今在你家吃在你家住,都是极大情分了。就是这钱,也是我借的,等我想到挣钱的差使,挣了钱就还你。”
陈萱这样客气,魏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人,只是不愿意这桩亲事,陈萱在亲事上明理,魏年就觉着陈萱是个好人了。听陈萱这样说,魏年笑,“也不用这样,咱们就是不做亲,原也是亲戚。”是的,魏陈两家,原是远亲。
陈萱笑笑,过去衣柜里取出魏年的钱包放到小炕桌上,又拿出下午新糊的红包,取出三张五毛的各红包里都放一份。魏年提醒陈萱一句,“你再多放两个红包,年初二大姐就带着阿丰阿裕回来了。”
陈萱想着,这钱是她借魏年的,以后她是要还的。她同大姑姐关系又不好,干嘛要费这个钱,陈萱便说,“大姐也知道我是从乡下过来的,没什么钱。”
“你可别这样,你要是不给她家孩子压岁钱,她还不得吃了你啊!咱娘还不知要怎样念叨。”魏年连忙又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毛钱的票子给陈萱,说她,“再装两份,就当买个清静。”
陈萱把丑话说在前头,“那这个算你的,可不是我借的。”
魏年忍笑,“成成,算我的,算我的。”
陈萱却是没红包了,就把这两张票子先收起来,道,“到时直接给吧,没红包了。”
魏年无所谓,估计他大姐只要见着钱,也不在意有没有用红包装。
把红包收好,陈萱给魏年将钱包放回衣柜的大衣里袋,想着,虽是借的钱,好在明天能支应过去,陈萱终于放下心,睡了个安稳觉。
待第二日,孩子们拜年,长辈给发红包的事也很顺利。只是红包发了出去,欠魏年的一块五毛钱可怎么还呢?陈萱发现,借钱的时候觉着很不好意思,很窘迫,可是,这想法子挣钱的事,比借钱还要难一百倍不止。
陈萱唯一安慰的便是,魏年一向大方,倒是没催她还钱。
可这样一笔巨款压在陈萱心头,陈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借了人钱,那是要当天大事的。
陈萱简直未有一日能忘。
于是,从大年初一始,陈萱就开始发愁还钱的事了。
第9章 我的名字
陈萱的心事,魏家人是全然不知的。
就是“债主”魏年,估计也不晓得,陈萱为着还他钱的事又愁上了。
倒是大姑姐魏金年初二回娘家后私下同她娘说,“我怎么瞧着,二弟妹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能有什么心事啊,有吃有喝,大过年的,能有什么心事?”魏老太太掰了一块大闺女带回的洋点心,觉着入口绵软,就是有点酸味儿,就说了,“这怎么有点儿酸啊,是不是面没发好。”
魏金笑,“妈,面包这东西就是这个味儿,不酸不正宗。”
“你说这洋人,长的怪,吃东西更怪,像咱们吃的馒头、包子、面饼、窝头,那真是,该发面的发面,该筋道的筋道,要我说,这些洋人,也不会吃。”魏老太太盘着腿点评,“这洋馒头,可没咱们自家蒸的馒头好吃。”
“人家这叫面包,可不是什么洋馒头。”
“不差不多么,宣腾倒是挺宣腾,瞧着也大,就是不实惠,还是咱家蒸的馒头好,实惠还顶饱。”魏老太太说大闺女,“以后别给我弄这些个洋事儿,还不如去稻香村给我买上二斤黄油枣泥饼实惠哪。”
“哎,要我说也是,我也觉着味儿有些怪,是你女婿,说现下北京城都吃这个,想着您老人家没吃过洋点心,一大早赶去买的,还是新出炉的。”魏金说着丈夫的孝心。
魏银指着个奶黄餐包,说,“这个奶黄包还好。”
魏老太太觉着洋人吃食味儿怪,不再吃了,把剩下的面包递给闺女,“你爱吃,你把这个吃了吧。”
“我都吃过奶黄包了。”魏银不吃。
魏老太太就递给了云姐儿,云姐儿说,“我想吃小姑吃的奶黄包。”
“就知道挑嘴。”魏老太太说一句,还是挑了个奶黄包给她,就把大半个面包给了李氏,说陈萱,“阿萱乡下来的,定也吃不惯这怪味儿。”
陈萱也没太想吃这些个洋点心,只是一笑,没说话。
李氏却是个厚道的,那面包不小,魏老太太只是掰了一块尝,还剩下大半个,李氏只是撕了一半,剩下的悄留给了陈萱,陈萱尝了尝,觉着,她可能就是跟魏老太太一个口味儿,她觉着这种叫面包的包子,不如家里蒸的白菜肉包好吃。
年下是不能动针线的,于是,陈萱和李氏的活计就是给家里做一日三餐了。而且,从魏金回娘家时起,魏老太太晚饭后也不用儿媳妇服侍了,打发她们各回各屋。
陈萱知道是什么缘故,年下好吃的最多,像魏家,鸡鱼肘肉都是年前就炖好的。像晚上,只要魏金来了娘家,她都要吃夜宵的。若是俩儿媳都在,这是叫儿媳一起吃还是不叫儿媳一起吃啊。魏老太太舍不得东西,就把陈萱李氏都打发回自己屋了。
陈萱一腔心事,回屋正好琢磨着挣钱还债的事。
陈萱正愁如何“还债”,魏银就过来了。陈萱还说呢,“你怎么来了?”
魏银笑,“我怎么就来不得了,二哥不是还没回来。”
陈萱听出魏银话中打趣,反正她与魏年早晚要分开的,也只当没听懂。外头冷,陈萱拉魏银进屋,摸摸她身上的棉旗袍,还说呢,“该穿件大衣裳。”又说,“我以为你得在老太太屋里吃炖肉哪。”并不是不愿意魏银过来。
“妈就是这么抠,一有好吃的,就把大嫂二嫂打发出来了。二嫂,你吃不吃,我去给你端半碗!”
陈萱连忙摇头,“晚上吃的怪饱的,我一点儿不饿。”
“我也是。”魏银跟着二嫂坐炕上,接过二嫂倒的热水,握在掌中暖手,就说,“你看大姐都胖什么样了,成天介回娘家没别个事,就是一门子的吃。连带阿丰阿裕,全都吃成了小胖子。”
陈萱对于孩子的审美很大众化,“大胖小子,才有福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