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纵情声色的戏班里,谁又会喜欢这样冰冷的人呢?
……
春桃挽着篮子往回走,这边还在惦记着子湖的性子替她可惜,前脚刚迈入庭院,便听见从房间里传来杯子被摔裂的声音。她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见几个伙伴满脸惊慌地被人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春桃,你可算回来了,”一个小丫头快步走到春桃跟前拉住她,“我还怕撞不见你来不及告知,你懵里懵懂地进去又触霉头,里头那位似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正闹脾气呢……”
“你怎地就回来了?不是给雪舞姑娘买胭脂水粉去了么?”春桃问。
“跑着去的,生怕等急了,谁晓得买回来又说颜色不对。”
“呀,你这粗心的,活该被骂!”春桃惊讶道。
“哪里呀,拿了用剩的去问掌柜,掌柜亲自给拿的一模一样的,拿回来又偏偏说色重了廉价得很,还不是一家店的东西么,这能有假?”那小丫头似也极委屈地抱怨起来,“你倒是好了,早早便被安排着给子湖姑娘送早膳,那位倒是冰凉凉的无论如何不会开口骂人,真想干脆跟班主说说把我调过去伺候得了……”
“啧啧,就你嘴快,跟着那位是没人骂你了,却也是足够把你给憋死的。”春桃见怪不怪,只得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伙伴噤声,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像想起来什么似地伸长了脖子看了眼里面,“今儿个里头那位又是闹的什么脾气?”
“你还记得初冬时,院子里梅树上来了一窝翠鸟吗?那时候雪舞姑娘高兴,说是开了春翠鸟长大了兴许找人捉来再做只钗子……这些日子雏鸟出了,可是这大冬天的,成鸟也不知是不是被冻死在哪儿了,留下一窝雏鸟在那儿又冷又饿,大清早的便在哭叫,叫得人晦气。”
“哟,这还怪上鸟儿了。”
“可不是么,可是那小鸟又不会说话反驳,总之便是那小鸟闹的雪舞姑娘一夜没睡好,刚才发了脾气,让我们赶紧把那一窝小鸟端走……”
“端哪儿去?”
“随便哪儿,”小姑娘耸耸肩,“这样冷的天气,又下了雪,那窝雏鸟大概也活不过今日,眼下叫的声音同之前比都不太响亮了,兴许已经冻死几只了呢?”
“冻死了不就清净了,还闹腾着端走作甚?”
“一窝鸟尸放在院子里,想想心里都不舒坦,当然得端走。”
“也是。”
两个小丫头低声交谈,对话的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多少情绪。也是,大家都是看着上面人的脸色过日子,若多余的爱心会让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变得不好过,那这所谓的爱心自然还不如没有。
春桃的那个伙伴笑了笑:“后院的阿黄今日又要有肉吃了。”
“别吧,还是扔门外去,生死由天,送那狗嘴下面同杀生没什么区别了,倒是造孽。”春桃说。
“有何区别?横竖都活不了。”
“你说得倒是好听,一会儿还不是我端着鸟窝,”春桃横了伙伴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脸,“去给我拿个梯子来。”
那小丫头笑吟吟地应了,转身去拿梯子,两人合力没一会儿便将那鸟窝从梅树上拿了下来,春桃双脚一落地就伸脑袋去看捧在手掌心的鸟窝,随即“呀”了一声,递给身边的伙伴看,后者微微蹙眉又舒展开,随即看似可惜地摇摇头,明明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一窝雏鸟,一晚上的工夫,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也是奄奄一息的,兴许还没等端门口就一命呜呼了。
春桃原本还想端给平日里替班主打理庭院的小哥儿看看能不能救得活,眼下也跟着没多少兴趣。这会儿雪越下越急,她出来的时候又没披厚衣裳,一路端了过去鸟没救活自己还落得个感冒的下场才叫不划算呢。
打定了主意,她索性便端着鸟窝要往外走,来到一个拐角处正欲把那鸟窝随手搁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春桃,你不去玩雪,在这做什么?”
春桃一惊,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做贼被抓,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了眼认出来人是子湖,心下一松方才勉强露出个笑容,道:“原来是子湖姑娘。”
子湖上前。
春桃笑容不变,客客气气道:“姑娘说的是,春桃倒是想同那些死丫头玩闹来着,谁知道方才给姑娘送了早膳后回去,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雪舞姑娘房里闹翻了天,说是院子里有窝不合时节下蛋的翠鸟怕是冻死了,留下雏鸟在叫唤,雪舞姑娘一夜未合眼,这不,天亮便急着让咱们把雏鸟端了随便找个地儿处置妥当。”
子湖听了没搭腔,倒是原本四平八稳的眉渐渐蹙起,绕过了还在说话的春桃,她看了眼被随地搁置在屋檐下的鸟窝——里头的雏鸟刚刚脱了胎毛见一些好看的色彩,却七七八八地倒在鸟窝里一动不动,寒风吹过,那还未长成的羽毛随风飘动,显得有些凌乱。
看着是死光了。
子湖垂下眼,正想让春桃找个地方把鸟儿埋了,放在这里仔细让野猫和看家狗捡了便宜,就在这时,她余光一瞥,却突然见那一窝鸟儿里,缩在一群早已僵硬的鸟儿尸体中,有一只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虚弱地闭上了。
快得就像是一瞬间子湖看走了眼。
但是看着那脆弱的小小身子,腹部微弱的起伏,这只小小的翠鸟,它确实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我家姑娘当即便把整窝雏鸟端起来,不顾劝阻将昂贵的手帕盖在那些鸟的尸体上,将它们送到了懂这行的下人手中,那一窝的雏鸟只有那一只保住了小命,又被精心饲养了起来。”
苏团圆坐在围栏上,她垂着眼,似乎还是那个紧张怕生的小丫鬟,唯独那双眼睛中透着莫名的冷漠。
“姑娘给鸟儿取名团圆,看着鸟儿一天天从虚弱变得健康,脱掉胎绒,长出艳丽的羽毛,红色的鸟喙,脸蛋上有两团特殊的红晕,它长大了,磕磕绊绊地学会飞翔,最开始只是笨拙地往前跳跃,然后是从高高的窗棂上扑打着翅膀安全落地,最后是短暂的飞行……但是后来那只翠鸟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也不曾离开她很远。”苏团圆说,“她休息时,它便靠在她的脸颊一侧;清晨,它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面颊将她唤醒;她练嗓子时,鸟鸣便是她最好的伴奏……小翠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只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应该离开子湖姑娘。”
“子湖姑娘也离不开团圆啊,平日里没有人跟子湖姑娘说话,她们说她冷冰冰的,然而这些人却不愿将一只冻伤的小鸟救下来。子湖姑娘在窗棂上给团圆做了个小小的窝,蹲在里面的时候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子湖姑娘知道团圆最爱吃的是街角余记的糖莲子,外面是一层甜甜的糖霜,里面的莲子新鲜清甜,子湖姑娘不喜甜,却每次都会绕上远路去买一小些放在房间的茶杯里,茶杯的深度刚刚好,团圆站在边缘稍一弯腰,就能啄到上面的糖霜……”
苏团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
“团圆几乎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静地直到永远。”
她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黑发少年:“直到三四个月前,戏班子南巡表演,去到一个偏远的镇上,听说镇上还有个了不得的画师,所画之物皆能存活。子湖姑娘对于这种谣传向来无兴趣,奈何那日,当她于河边练嗓,翠鸟立于枝头,那一人一鸟对唱之景,偶然叫那画师看了去……”
张子尧很心虚。
虽然干坏事的人其实不是他。
眼下被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就算是恨不得抱头逃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明知故问:“之后如何?”
此时苏团圆的下唇已经退散去那鲜艳的红,周围浓郁的墨香散去,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苏团圆勾起唇角微显嘲讽:“被关在画里的滋味,你倒是问问你腰间那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