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妙仪的眼神不闪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举止大方知礼,并非市井民女缩手缩脚的模样,或许是道衍禅师教导的缘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没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们行事孟浪无礼,真是对不起。作恶之人已经受了惩罚,他日定去百和堂负荆请罪。”
常三小姐亲自道歉,姚妙仪当然不能再端着了,“多谢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惩即可,不用负荆请罪了。”
方才给崔嬷嬷疗伤时,姚妙仪隐隐猜出了大概,晓得不仅仅是“小惩”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崔嬷嬷要刁难自己。论理,王宁是常家的座上宾,就是看在王宁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后门”的事情。
或许王宁无意间得罪了常家的某些仆役,所以借机报复?如此,倒可以解释的通了,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尤其是开平王府这种豪门世家,豪奴飞扬跋扈,欺上瞒下,无恶不作。
常槿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崔嬷嬷想要撮合和王宁姻缘的打算,便换了话题,“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还请姚大夫开帖药调理一下。”
姚妙仪仔细看诊把脉,其实常槿没什么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经不调,小腹坠痛、加上前段时间父亲离世,伤心过度,再经历冗长繁琐的丧事,身体就垮下来了。
常槿和这一代人生下来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盏见风就倒的美人灯。不像凤阳农民出身的父辈经过了饥荒和沙场的锤炼。
“无需吃药,好好养着就是了。”姚妙仪说道:“是药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对肝肾都是有损害的,我们百和堂有一种自制的玫瑰酱。用红糖、蜂蜜、干玫瑰花还有几味补气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温水或者牛乳冲着喝一杯,或者包在点心里当馅料也行。经期时加倍用量,调经补气,还挺管用,在苏州城时有些名气,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
这个秘制的玫瑰酱也算是姚家的祖传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点也不藏私,都教给了姚妙仪。
常槿说道:“不用劳烦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
也好,这样省事。姚妙仪诊治完毕,便告退了。一个女管事给了五两银子当做诊金给了宋秀儿,并亲自送了两人到二门的垂花门下,有崔嬷嬷前车之鉴,这一次下人们的态度明显恭敬殷勤许多。
阿福已经早早赶着马车候在垂花门下,宋秀儿扶着姚妙仪上车,将雪亮的小银元宝拿出来,“王府果然大方,咱们百和堂开张以来都没赚过这么多银子。”
姚妙仪看着元宝底下的标记:“洪武三年铸,哟,是今年户部铸的新钱呢,留下来镇钱箱招财,别花用出去了。”
“我省得。”宋秀儿将元宝放进荷包里,外头赶车的阿福问道:“天色还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儿眼巴巴的看着姚妙仪,姚妙仪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赚了一笔,提前打烊,我们喝酒赏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阳节只有一天。”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带般横穿金陵城,其中最繁华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东牌楼府学附近,这里读书人多,也有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富豪愿意奉承,后来教坊司几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设在这里,就更加热闹了。
云霞翠轩,烟波画船。
秦淮河上,各种奢靡的画舫穿梭其间,文人骚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游人如织,一边赏花,一边艳羡画舫上的贵人们挥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饱饭后,三人游秦淮河,赏菊花。阿福尽职尽责的走在前面开路,以防登徒子骚扰姚妙仪和宋秀儿。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给秦淮河镀了一层金粉,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游的累了,姚妙仪三人坐在河边石墩上歇脚,两个女人分食油纸袋里的菊花饼。阿福无肉不欢,吃着梅菜肉酥饼。
姚妙仪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停下歇息,酒劲上头,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儿身上,指着洒金般的秦淮河说道:“一个多月前,将星陨落,满城皆缟素;如今呢,是满城尽戴黄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那个功成名就的将军最后也是会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罢了。”
宋秀儿觉得姚妙仪情绪低落,仿佛有厌世之态,忙劝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学道衍禅师参禅,小心移了性情。”
这时从河中画舫里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阿福也有些微醺了,兴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你看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现在秦淮河相似,可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时,姚妙仪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时母亲被刺杀前的景象:寒鸦栖在满是积雪的枯枝上,簌地飞起,顿时落雪纷纷,寒鸦在天际变成小黑点,直至消失,然后是飞箭如雨,母亲举簪自尽……
十年了呢,姚妙仪闭着眼睛细想。母亲的面目已经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应该去母亲坟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报,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诊,姚妙仪说要去城北鸡鸣寺烧香还愿,说的振振有词:“我曾经许愿百和堂生意红火,昨天不就小赚一笔了么?菩萨显灵了,我要去还愿。”
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鸡鸣山是一块风水宝地,礼部已经在此地选址,修建洪武帝将来的寝陵——孝陵。为以示恩宠,洪武帝赐给开国功臣们的家族墓葬也在鸡鸣山脚下。比如开平王府常家、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等等。
姚妙仪的母亲谢氏是徐达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当然葬在鸡鸣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着,姚妙仪给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将其迷倒,偷偷溜进墓园祭拜母亲。
“娘,周奎已经死了,您安息吧,我过的还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于心安处便是家,谢家的冤案还未昭雪,我无法安心去瞻园当大小姐,还有义父养我教我,我也没帮他做什么事情。”
“周奎这个恶人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讨债,就是偿债’。如今债没讨完、也没还完,女儿不甘心,娘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早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吧……”
姚妙仪跪在谢氏的陵墓前唠唠叨叨说了一下午,直到天边暮色降临时才罢了,出了墓园,守陵人还在酣睡呢。
姚妙仪租了一匹骏马代步,阴天黑的早,山上又开始起雾,山路若隐若现,加上周围都是各种墓园,时不时能够看见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渗人。
好在姚妙仪是大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她拍了拍马背,在山道上疾驰,天色已晚了,必须姚赶在城里宵禁之前回家。
岂料刚跑过一个弯道,立刻有箭矢袭来,姚妙仪反应灵敏,趴在马背上避过飞箭,这时一彪人马举着火把,向着姚妙仪包抄而来,大声叫道:“捉拿魔教叛党!投降不杀!”
☆、第24章 鸡鸣惊魂
姚妙仪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可是奈何心虚,听到捉拿魔教叛党时,她还是下意识的拍马朝着旁边树林奔去,希望能够借着夜色和山雾摆脱追兵。
反正鸡鸣山那么大,总能找到藏身之处。
可是这一支追兵明显训练有素,天罗地网般抛出了套马索,将骏马绊倒,姚妙仪摔在路边沾满了露水的杂草地上,没等她站起来跑路,脖子上就架着两柄长刀了。
“咦,怎么是个女人?”
姚妙仪听见执刀的士兵嘀咕了一句,心中升起了蒙混过关的念头,或许只是一场误会。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各位军爷,我只是路人而已!你们捉错了人!”
姚妙仪抬头看去,这一彪人马起码有五十人,盔甲鲜明,装备精良,而且每人都配着火枪!姚妙仪一看见这玩意儿,立刻熄灭了夺马逃窜的念头。
太危险了!五十支火枪交替射击下,基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火把下少女的容颜娇美动人,若穿着一身白衣,或许会以为是夜间出没的艳鬼,众将士见了,不由得放下警惕。
不过,为首的头领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冷哼一声,问道:“既然是路人,为何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