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太年轻了。”永安郡主嘲讽一笑,“人若身居至高无上的位置。做任何事情都不愁找不到正当的理由。一言既诺,就是金口玉言。反复无常,就是帝王心术。总之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指鹿为马呢,也有无数人鼓掌说皇上圣明。”
姚妙仪暗道,如此看来,永安郡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胡思乱想。郡主的父亲张士诚还是苏州吴王时,身处最纷乱复杂、群雄逐鹿的年代,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见惯了尔虞我诈,生离死别,她不信朱元璋能守诺。
姚妙仪坦然说道:“郡主,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了,老实说,我也无能为力,看看教主是否有办法吧。”
永安郡主叹道:“我被幽禁在此,身边皆是皇上的亲信,平日也就和苏州同乡胡善围说一些家乡往事,善围是个不错的女子,但我不敢信她。外面有些我们张家旧日的幕僚门客和亲随,但现在我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挂念我这个旧主,或许早就改弦易辙,忠于朱明王朝了吧,唯有你——和你能够讲几句真话。”
姚妙仪正色道:“多谢郡主的信任。”
永安郡主眼里闪出一抹癫狂之色,“我想过了,或许我的一生都会葬送在湖心小筑里,永远见不了自己的亲骨肉,我的孩子也永远不知道他亲娘是谁,为了保护他的生命,而受过多少煎熬和委屈,可是——”
永安郡主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太过了!呵呵,姚大夫,你跟我来。”
永安郡主将姚妙仪带到书房,指着墙上挂着的《吴王行乐图》说道,“知道这幅画是谁所作?”
姚妙仪指着图轴上的篆刻落款说道:“吴中四杰之一的扬基。”
这副图轴非常熟悉,当初姚妙仪在此地更衣时,就是通过《吴王行乐图》而推测出了永安郡主的身份。张士诚自封为吴王,图轴里还有永安郡主少女时期的模样。此画就是扬基成为张士诚幕僚时,为吴王一家游园开家宴时所绘的行乐图。
这副工笔画笔触精妙,人物的表情,甚至轻风拂过树叶时的微颤都栩栩如生。
吴中四杰之名,实乃实至名归。
永安郡主说道:“扬基号称诗画双绝,我父亲惜才,生前十分器重他,为他刊印好几本诗集,并且请能工巧匠,照着他的几十副山水画雕版印制,装订成册,制作成了《杨公画谱》,这画谱已经刊出便备受推崇,扬基由此名扬四海。”
姚妙仪说道:“《杨公画谱》最初是刊印了一千本,后来的刻本都是照着画谱仿印的,不如最初的版本。如今在一些书坊之中,初本已经被奉为上好的善本,要价到五十两银子以上,有时候还买不到呢,留着惜售将来卖更高的价格。”
姚妙仪很纳闷,怎么突然扯到了扬基身上?自从张士诚死后,扬基已经转投朱元璋的怀抱,是朱明王朝的官员了,难道他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着帮旧主张士诚复仇?
永安郡主似乎猜出了姚妙仪心中所想,悲戚一笑,“树倒猢狲散,良禽择木而栖。扬基这种大才子也不能免俗,他当初对我父亲忠诚,说父亲是一代雄主。如今跪拜在朱元璋脚下,三呼万岁,也是句句发自内心。无情多是读书人啊,我才不会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
那你干嘛要提这副《吴王行乐图》?姚妙仪疑惑的看着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流泪笑道:“我父亲当年掌控江南盐田和海运,富可敌国,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天下文人雅士,英雄侠客,无不投奔而来,苏州城繁华似锦,犹如人间天堂。明教三雄,我父亲最为强大。可花无百日红,我父亲最终败在朱元璋手里,我被他俘虏圈禁,甚至*与他,怀上了肚里的孽种!”
永安郡主眼里满是滔天的愤恨之意,或许腹中胎儿感受到了母亲强烈的情绪波动,开始在肚子里不安的蠕动起来。
永安郡主深吸一口气,吃了一块奶糕,轻轻抚摸着肚皮,胎儿得到安抚,渐渐安静下来了,郡主低声道:“其实我父亲也早有准备的,他将书房各种密信,账本,名册,还有部分财富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以备将来东山再起之用。而这个秘密,就藏在初版的《杨公画谱》中。”
账本!姚妙仪藏在衣袖下的手蓦地缩紧握拳,张士诚的买卖私盐的账本!终于有了下落了!
永安郡主正低头抚摸着小腹,并没有注意到姚妙仪的异样,继续说道:“你别看现在这些朝廷官员个个人模狗样的,口口声声效忠朱明王朝,其实当年许多人秘密和我父亲联络,背叛出卖他们的主公,以求将来我父亲灭了他们的主公、一统江南、登基为帝后,他们依然能保全身份和财富,在我父亲那里谋得高官厚禄。”
姚妙仪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都有些什么人?”
永安郡主说道:“当时明教三分天下,陈友谅,朱元璋的谋臣武将,甚至还有元朝的官员都有暗中投靠的,我父亲当时如日中天,他们以为将来他最有可能一统天下。”
姚妙仪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现在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也在其列?”
永安郡主想了想,摇摇头,“徐达没有,不过——他的岳父谢再兴投靠我的父亲,不知为何被人揭穿了,满门抄斩,我父亲还为此叹息过,说他是个人才。”
轰隆!犹如一道天雷劈在心口。姚妙仪差点当场呕出血来:什么!外祖父真的是叛徒?
心中刮起了暴风骤雨,姚妙仪竭尽全力,才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哦?谢再兴果然背叛了朱元璋?听说谢家人在祠堂悬梁自尽,胸口血书一个‘冤’字。谢家灭门后,那宅子无人敢住,成了凶宅,传说夜里经常有鬼哭泣喊冤。”
永安郡主冷哼一声,“我亲眼见到谢再兴和我父亲密谈,两人言谈甚欢,谢再兴靠着我父亲手中的盐田,不知赚了多少银子,他冤枉?呵呵。”
姚妙仪如坠深渊,恍恍惚惚中,听见永安郡主说道:“你去买一本初版的《杨公画谱》,我教你解开画谱的秘密……”
☆、第66章 晴天霹雳
入夜,姚妙仪满腹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怕影响同榻而眠的胡善围,干脆偷偷的披衣起床,打着一盏琉璃灯走出卧房。
湖心小筑四面环水,河提全是密林,从船上看这座小岛,根本瞧不出里面建着一座精致的苏州园林,而这座园林对于永安郡主而言,是一座监狱。
而姚妙仪则住在心牢里,这个心牢由沉重的过去围困而成,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无法走出这个心牢。
而永安郡主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击破她的心牢,原来外祖父罪有应得,他真的是叛徒。是他背叛了朱元璋,也是他掌握的账本害死了母亲。
真是可笑啊,如果是这样,那这十年我只是缘木求鱼,追寻一个早就注定的结果。
她多么希望永乐郡主是在说谎,以给予自己继续坚持的勇气。但是她其实很明白,自己的希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永乐郡主确实看见了外祖父和张士诚暗中来往,至于他们在谈什么,是谁泄密告诉了朱元璋,可能在解密《杨公画谱》、找到张士诚藏秘之处才能揭晓。
而现在姚妙仪已经脱离了明教,失去了道衍和姚继同的支持,她该如何行动呢?
“妙仪。”一个高大的男子从抄手游廊而来,正是燕王朱棣。
两人在中间避风亭处相会,停下脚步,姚妙仪将手中琉璃灯放在石桌上,敛衽行礼,“燕王殿下。”
琉璃灯下,姚妙仪全身都罩在黑色熊皮大氅里,头上还戴着蓝狐狸皮雪帽,只露出清丽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眼皮处投下黑色的阴影,犹如蝴蝶开阖着翅膀。
以前姚妙仪是军医、是机敏的女医、是随机应变的助手……唯独不是个女人。
而现在嘛,朱棣有些出神的看着姚妙仪,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其实昨天将她送到湖心小筑,他就一直暗中关注着她,她走过路,碰过的花儿,坐过的凳子,甚至吃过的食物,他都铭记在心,反复在心中回想捉摸。
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窗外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沉沦其中。
朱棣冷静的分析,他是像五弟朱橚一样,心仪一个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年纪、门第、性情等和自己都相当,将来可以娶她当燕王妃。
但是朱棣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不知道姚妙仪的心意如何。如果贸然表白,被她严词拒绝,甚至当做登徒子似的心生厌恶,从此闭门不见,岂不是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