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向来慈眉善目,此刻变脸,整个人如金刚怒目,气势大盛,狐踪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我狐踪这条命是老教主给的,发誓一生不成亲生子,永远效忠明教,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你污蔑我叛教,可有证据?可敢当着教众的面公开审判我的罪行?不就是没下跪吗?小事一桩,我跪便是了。”
狐踪重重跪地,他身躯魁伟,扑通跪在木制地面上,道衍的双脚都能感受到震动。
狐踪放低了姿态,但目光依然倔强的直视道衍,不肯让步,“原本我还当你是兄弟,所以一直见面不跪。从今以后,你我不是兄弟,我是长老,而你……教主,属下乱了规矩,见教主不跪,请教主责罚。”
道衍说道:“明礼仪,知尊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狐踪,你是明教元老级的大人物了,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你最初无礼,我以为你因小教主去世的悲痛中忘记了规矩,一忍再忍,等你醒悟,可是我一再容忍,你却咄咄逼人,甚至出言质疑我的决定和判断。这一次我若徇私不罚你,无法服众,按照教规,对教主不敬,该如何惩罚?”
狐踪捏紧了拳头,“直接处死,或鞭五十,吞炭,逐出明教。”
不敬教主等同于叛教,基本上鞭打五十,吞下火炭后,能活着的人几乎为零。
道衍说道:“念你效忠明教多年,劳苦功高,这一次只鞭二十,罚跪一天,你可服?”
狐踪跪地磕头,“教主仁慈,狐踪感激不尽,唯有以命效忠教主。”
几十年的友情在这一天一刀两断,狐踪从此对道衍恭恭敬敬,道衍也厚待这位资格最老的教众,两人貌合神离,互相戒备,互相都起了杀心。
利用道衍说服徐妙仪已经不可能了,但狐踪不甘心就此作罢,心血毁于一旦,他绞尽脑汁,计划将死棋下成活棋。
而云游天下的大明第一相士袁珙飘然而来,找上了道衍禅师。
智及方丈是道衍的恩师,袁珙是智及的老朋友,所以道衍将造访的袁珙封为上宾,好生招待。
袁珙说道:“我去凤阳龙兴寺寻你师傅智及叙旧,猜猜我遇到谁了?”
道衍故作不知。
袁珙低声说道:“我见到你以前的义女徐妙仪了,她和燕王在凤阳乡下隐居,以夫妻相称。”
道衍故作震惊。
袁珙叹道:“我和智及都老了,不知什么时候一蹬腿就去了,有些秘密带到棺材里,我总不甘心,或许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道衍,智及这些徒弟,我最欣赏你,而你恰好和未来的燕王妃有父女之缘……去岁‘五星紊乱,日月相刑’,其实并非老天警示皇上治国方略,而是藏着一个惊天预言……”
袁珙将观测到的星象和推论告知了道衍,“……我算过燕王的八字,再联合星象,燕王是玄武君转世,廉贞火星入命,七杀星逆袭紫徽。”
道衍说道:“可是太子身体安康,性格敦厚,百官臣服,深得民心,而燕王只是皇四子,即使将来太子……东宫有四位皇孙,尤其是皇长孙朱允炆有天才的美誉,袁神仙,你这话和谋反无疑啊,莫要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袁珙笑道:“所谓命数就是如此,风云变幻,我能窥破一瞬,推算出大概结果,却无法描述整个过程。其实我们这些僧人道人在文人眼里皆是三道九流,上不得台面之辈,作为朋友或者座上宾客尚且可以,但一旦参与朝政,和文人争权夺势,他们就不愿意了,各种轻蔑打压。”
“承蒙皇上信任,不拘于出身科举功名,任用僧人道士,方有朝中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倘若你真的如我预言的那样成为第二个僧人宰相刘秉忠,或许这个局面能够撑的更久一些。”
袁珙一席话,说得道衍禅师心潮澎湃,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他想起少年时立志屠龙的理想,秘密加入明教,看着教主韩山童登上顶峰,遍地皆是红巾军,一呼百应,可是韩山童渐渐失去了对明教的控制,被手下朱元璋,张士诚等群雄架空,沦为傀儡。
明教就此衰落,一蹶不振,甚至被朝廷判为魔教,永无翻身之日,连小教主都不在了,明教何去何从?其实道衍也有些迷茫,真按照姚继同的遗言,解散明教,让教众普通人的生活,他不甘心,不舍得。
可若不照做,明教苟延残喘到何时?难道像狐踪这样,不拼完最后一滴血决不罢休吗?
这和赌场那些输红眼的赌徒有何区别?
而袁珙的到来给迷茫焦灼的道衍开辟了另一条出路,这条路甚至可以实现他少年屠龙的理想!
以前袁珙给他相面,说他目三角,形如病虎,生性嗜血,刘秉忠之流也,道衍并没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可从今晚开始,道衍开始思考这个可能了。
心中有了方向,道衍兴奋的一晚没睡,清晨起来时依然神采奕奕。小沙弥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禅师,袁神仙去了。”
不告而别?道衍说道:“不要紧,袁神仙向来行踪不定,犹如闲云野鹤般。”
小沙弥急忙说道:“不是走了,是死了!”
道衍忙赶去袁珙暂居的禅房,见袁珙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打坐,低着头,双目微合,遗相安详,无疾而终。
一代传奇相士,在泄露最后一道天机后,就此驾鹤西去了。
道衍禅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凤阳,龙兴寺。
晨钟响起,东方开始出现第一道光亮,智及方丈在钟声中醒来,恍惚中,看见老朋友袁珙踏着晨光而来,鹤发童颜,好一副仙风道骨。
智及方丈纳闷,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袁珙呵呵笑道:“你我多年老友了,得知你即将远行,特来送你一程。”
智及方丈听得云里雾里,“我一把老骨头了,都无力走出这座大山,哪有力气远行?”
袁珙笑而不语,这时小沙弥提着素斋推门进来,智及眨了眨眼,袁珙便消失了。
智及方丈回想着袁珙的言语,了然大悟,他哈哈大笑,“今天是我圆寂之日,把去岁皇上赐的金□□拿来,佛要金装,为师此生功德圆满。”
当日,智及方丈披着御赐金□□,在佛堂众和尚的念经声中圆寂,死后火化,骨灰里有数十枚明亮的舍利子,供奉于龙兴寺舍利塔内。
作者有话要说: 功德圆满,道衍的时代开始了
☆、第173章 在水一方
大明释道两家的领袖人物在同一天去世,佛家和道家对于死亡不像凡夫俗子那样痛楚,在他们看来,袁珙是驾鹤西去成仙了,智及禅师功德圆满坐化成佛,均是善终。
在凤阳乡下隐居的朱棣和徐妙仪浑然不觉这两位高人的离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简陋的院子里,朱棣将稀黄泥和粗盐搅拌和匀了,涂抹白生生的鸭蛋壳子上,在松软的草木灰里滚一滚,黄泥鸭蛋立刻变成了浑身长毛“猕猴桃”的模样,再码在咸菜缸子里摆好。
徐妙仪用草木灰、石灰、盐、黄丹粉和粗茶叶调了半缸腌料,将一框子鸭蛋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