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檀棋一时间不知道该气恼还是该高兴。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额头皱纹又深了许多,心中不禁一软。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况这个!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着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样先说好,我自己会判断局势,你无权命令。”张小敬把右手高举着伸过来。
“干吗?”
“击掌为誓。”
檀棋勉为其难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觉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层厚茧,让她的掌心微微有触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骁卫的门前,似乎就是这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时辰确实极其紧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两人略做准备,便匆匆离开草庐。
正当张小敬要迈出门槛时,李泌忽然开口道:“张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顾虑,尽管放手施为。本官绝不疑你。”张小敬停住脚步,在门槛前回过头。他背对外头微弱的灯光,脸部一片黑暗,可那只独眼,却闪着异样的光芒:“我从不疑李司丞,不过靖安司里的敌人则另当别论。”
说完之后,他大踏步离开草庐。李泌突然叹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总觉得他的叹息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张小敬和檀棋很快离开,李泌一个人待在草庐中也没意义,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围墙旁边,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为了怕长官摔着,徐宾还贴心地用绳索把梯子顶部捆住。
翻墙毕竟不雅。考虑到李泌的面子,在对面只有徐宾一人提着灯笼迎候。一下梯子,徐宾正要转身带路,李泌却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几句话,想与你交代。”
徐宾不明白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内说。他连忙停下脚步,一脸疑惑。李泌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旁听,才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
徐宾有点迷糊。突厥狼卫的事,不是已经讨论得很充分了吗?李司丞还有什么疑点?再说,就算有疑点,也该和张小敬说,为何专挑在墙根跟我说?
李泌见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释,自顾道:“你是否还记得,午初之时,张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远来商栈查案?”
“记得,哎哎,记得。”徐宾记忆力没的说。在那次行动里,远来商栈的火盆把马厩饲草引燃,结果引发混乱。姚汝能慌忙放烟,张小敬只得离开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后觉得不对劲,这才中途折回,正撞见狼卫杀人离开。
李泌冷笑道:“那商栈做惯了马匹生意,怎么会犯把火盆搁饲料旁边这种错误?张小敬才进西府店查探,远来商栈就出了问题,若非这么一搅和,只怕张小敬早拿下那个突厥狼卫了。”
徐宾不太明白,李泌纠结于这个细节做什么。李泌又道:“张小敬申初抵达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李相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动向,说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迟钝如徐宾也咂摸出味道来了,可他根本不敢说出口。
李泌立在墙下,双目寒光一闪:“张小敬倒是早看出来了,这靖安司里,居然出了内奸啊。”
一团麻纸在钧炉里扭曲、蜷卷,火舌从纸背后透出来,很快就把它变成一堆灰烬。
右杀拍了拍手,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这是最后一份他与王庭之间的秘要文书,从此以后,谁也没办法把他与突厥联系在一起——至少没人能证明这一点。
接下来,他环顾四周,从柜上拿起一只自己曾经最珍爱的鎏金酒樽。这酒樽是可汗赐予他的,樽柄弯曲,外壁上有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盘羊,具有浓郁的草原风格。右杀惋惜地“啧”了一声,把酒樽丢在地上,用脚使劲踩瘪,直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屋子里还找出来一副羊皮斜囊、几盒马油膏子、两条虎头银链和一顶密织防风灯罩,这些都或多或少带着突厥风格,有可能会泄露右杀的身份。它们或被销毁,或被远远丢弃。
其实这些物品并不能说明什么,大唐颇为崇尚胡风,此类器具比比皆是。不过右杀觉得在这个时候,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忙碌了许久,右杀的额头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从腰带上摘下一条汗巾擦擦,却无意中碰到腰带上缠着的一团人的毛发。右杀皱皱眉头,想起来这是从曹破延头上割下的顶发,不屑地冷哼一声,用力扯下,也丢进钧炉,那头发很快也化为灰烬。
“嘿嘿,这群傻瓜。”右杀直起腰来,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这些愚昧的狼卫,还以为自己是几十年前那个能跟大唐不分轩轾的突厥?真是糊涂蛋!
他身居高位,对格局看得再明白不过。如今的突厥,只是一个在草原上苟延残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头衔,却连周围的小部族都难以压制。一头衰老的病狼,早晚会被狼群里的其他壮年狼取代。
这种局势之下,可汗居然还异想天开,想要在长安挑衅大唐,在右杀看来,这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不过他并没有费心劝解,反而主动请缨来到长安指挥。
反正突厥迟早会灭亡,不如趁机卖个好价钱。这些狼卫,就是最好的筹码。
右杀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过朝廷的态度捉摸不定,右杀不敢冒险。很快他就联络到了一个更好的买主,得到了一个绝对令他满意的价格和一个惊人的计划。
那个计划到底是什么,右杀并不关心。他只是按照对方要求,驱使着手下执行每一个步骤。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会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价,而所有的利益,都将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卫,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吗。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狼卫,自己是右杀呢?汉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这里,右杀咧开嘴,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发出一阵呵呵的干笑声。现在约定已经完成,右杀把最后一份从狼卫那里传来的文书焚毁,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关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接下来,只等着对方上门交割。然后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过任何想过的生活。
右杀把钧炉扔在角落里,回到卧室中间,重新坐回到案几前。案几上除了经书、烛台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顶发的短刀之外,还有一个陶制的摩羯形酒壶和配套的琉璃杯——它们不算典型的突厥风格,因此得以幸免。
右杀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鲜红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动。借着外面的灯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颜色。
老人举起杯子,喃喃自语,觉得应该为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干一杯。
细犬耸着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废墟的瓦砾中来回搜寻。姚汝能心神不宁地牵着它,不时朝外头望去。
墙那头有裂帛般的踏歌声传来,伴随着阵阵喝彩,此起彼伏。光是这嘹亮的声浪便已充满诱惑,倘若能攀在墙头看过去,只怕画面还要精彩数倍。
但姚汝能可顾不上这些,他此时心中全是焦虑。一是搜寻迟迟不见结果,有负张都尉所托;二是不知靖安司那边查得如何,突厥余孽一时没落网,长安一时不靖。
细犬忽然仰起脖子,放声吠起来。
姚汝能苦笑着蹲下身子,揉揉细犬的脖颈毛,它已经是第三次冲着那口井叫了。旅贲军在搜查现场时,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盖着石头,搬开之后往里面看过,却什么都没有。这次姚汝能牵着狗来,也反复探头进去看,也没什么异状。
为何这狗一直纠缠不放呢?顽固脾气可真像张都尉啊。
这个不敬的念头冒出来,姚汝能自己呵呵乐了一声,心想可别让张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寻无果,不如早点回去。张都尉那边说不定已经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错过。
可就在这一错神间,狗趁机挣脱缰绳,飞箭一般地扑到井亭边缘。姚汝能颇为无奈,走过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发现狗嘴里似乎咬着什么东西。姚汝能眉头一皱,伸手抠出来,发现是一小块布料。
这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细长条,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来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颜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动。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过来,用绳子系住自己腰,一头捆在亭柱上,然后双脚踏着井边凹进去的一串小坑,一点一点爬下去。
此时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点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让不良人点起一盏灯笼,慢慢垂吊下来,与自己同时下降。中途他有好几次一脚滑空,幸亏有绳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钩手拿过灯笼一照,顿时大吃一惊。
井底的土地上,盖着一层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个人形。有这块黑布遮盖,加上天光已收,难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这些突厥人,倒真是会藏人!
姚汝能扯开麻布,露出一个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谁知轻轻一碰,女子便醒转过来,第一时间抄起碎石来砸他的头。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脑门,疼得直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