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答应过要给你的东西。”
傅展双手接过,低下头端详片刻,笑了:乔韵的名片设计得很简单,除了电子邮箱、电话号码、职业和中英文名字就没有什么了。
“乔小姐,”他抬起头,乔韵说,“乔韵。”
“乔韵——”傅展从善如流,他的眼神一闪一闪,乔韵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知道什么——她也一样,他们都在揣摩对方的意图,隐藏着真实的自我,她不生他的气了?这张名片是因为对他有点意思,还是因为他说她的设计‘有点意思’?
他没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什么信息,叹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乔韵。”像是在仔细品味着这名字。
乔韵也在品味着他,那些汹涌在温润下的复杂,她说,“我会去10月份的上海时装周。”
“作为设计师,推广品牌是我的工作,你刚才的所有问题,在时装周上都会得到解答,不想听还不行——让所有人都听到我,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那我一定要来。”傅展的眼睛开始发亮,他的开心还是那么有感染力,尽管这也许也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一层面具,他退后一步,要转身又站住。“乔小姐——乔韵,能不能宽容我一下,让我提前问一个问题。”
他的笑容也染上了乔韵的脸颊,她宽容地默许。傅展又露出那少年气的笑容,他压低声音,悄然问,“这套设计的主题,是什么?”
这问题的确出乎乔韵意料,她唇边的笑意淡了,但也并不想说谎,“……被囚禁的爱。”
皮革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束缚的符号,爱围绕伤痕织就,傅展眼里的笑意慢慢淡去,无言的会意和回忆回荡在对视之间——他们都想起了那句不经意被交换的对白,【故事让女人更美丽】。
她的衣服,就是围绕故事的故事,这设计,击中了傅展,但却是献给另一个人的故事。
傅展张口,言语化为叹气,叹气最终又化为笑意。
“这设计很美。”他注视乔韵,轻声说,“乔小姐——上海见。”
“上海见。”乔韵举手和他道别,转身关门,回到工作台边,翻出另一张照片钉回原位——傅展带走了那张试装照,也许还以为她没发现。
她站在展台边,纵览几十张姿势不一的照片,长一口气,把一点点惆怅的心情压回原位:艺术需要放纵的感情,但在更多的时候,设计师需要的是冷酷的商业计算、冷静的审时度势、无耻的拍马逢迎,这种分裂的要求往往让他们自己也很难调适,甚至感到强烈的痛苦,但想要成功,这所有素质一点都没法缺少。
就像是现在——
“上海时装周……”乔韵轻声呢喃,露出苦笑,她回身坐到电脑前,开始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上海时装周,傅展倒是一定会去,作为消费者,他要参加再简单不过。
但她,作为一个生产者,还得为上海时装周的门票而努力呢……
☆、第21章 马屁精乔韵
【敬爱的顾教授,见信知安,自从毕业典礼以后,还没和您见过,我知道您对我很失望,但我想,对我们来说,再多解释的言语,也比不上一套出彩的设计。所以我压抑着心里的话语……】
“会不会太肉麻了。”乔韵停下打字,有些犹疑地重读字句,她尴尬地喊起来,“啊,我擦,太肉麻了太肉麻了,删掉删掉。”
连按了好几下删除键,考虑几秒,她又……很怂地把这些真情告白给恢复了:顾教授毕竟有年纪了,她那个年代的人,天生带着文艺范儿,就是得用这种调调交流。
【所以我压抑着心里的歉意,】她重新开始艰辛地撰写这封求和信——或者说是巴结信也并无不可,顾教授是通往上海时装周最便捷的道路,尽管——尽管乔韵从小到大就没学过‘恳求’两个字怎么写,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个骄傲的傻x一样,仰着头走完创业之路,设计师都要求人,这才是九九八十一求的第一求呢,好歹求的还是她的老师,顾教授有这资格。【直到今天,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能给您的审阅的成就,所以才冒昧地给您写信。我知道我的设计还有不少缺点,这种时刻我觉得很虚弱,需要师长的指点……】
这是实话,在选择范围内,乔韵一直尽量都说实话——她的设计,哪怕是让傅展惊艳的那一件,实际上都还是半成品,傅展会那么喜欢,孟泽的摄影技巧是占了一定比重的。这些作品,静照可能还不错,但要上t台还需要几番的沉淀和滤清:设计师的工作就是这样,激情四射地做设计,做完了自恋,‘我怎么这么有才华’——大约五分钟,然后冷静下来,用批评家和商人、营销专家的视角挑剔地审视一遍,删掉多余的元素,也许还要为了整个设计的完整性,痛苦地拿掉甚至是自己最喜欢的部分——然后真正的批评家、市场部和营销部会过来再挑剔一遍,设计师此时又要再度转为自恋模式,疯狂地为自己辩护,然后(非常勉强地)做出一定的妥协。
以乔韵自己的喜好来说,她是喜欢改动成品的那种,草图只是概念的具象化,甚至在打板时她都还会对设计理念做调整,等到样衣初次呈现出来,被模特穿上以后,她才会对这件衣服形成初步印象:傅展的鉴赏力的确不差,他会是设计师很喜欢的那种批评家,他读出了这件长款礼服象征的意象,囚禁、束缚与重压下的绽放,通常刚硬又有一定情色意味的皮革被设计束缚,烘托出女性身材起伏的曲线。在理念上,它呈现得让她满意,但她一直在游移是否要修改裙摆的设计,高开叉会否overdesign了?如果把开叉下移到膝盖或干脆取消,会不会更好?但取消开叉是否有些过分沉闷,下移到膝盖的话,整件裙子的束缚感又太强了。
【随信附上的几张照片,是我最近在做的一个collcetion,其中有些问题我都已经纠结了好几天了,也没法做决定,如果您愿意予以指点的话,我难以表达自己的高兴和感激……】她抓抓头,继续打字,【其实这也是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去帕森斯的原因,我是个慢火细炖型的设计师,那种快节奏的学习会给我带来极大的压力,当然我不是要议论什么,帕森斯的快节奏只是为了挑拣出最优秀的学生,也许,相对于所有参与者的才华来说,有些过度挑选,而且,那里的教学更多的是模拟一个设计师会遇到的最糟情况来让你适应,让你在生活节奏和心灵上都为之后的生活做好准备——如果真有天分的话,你的设计也会在这之中成熟起来,而我认为我也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模拟训练了……】
她顿了一下,删掉最后几句话,【帕森斯的快节奏只是为了挑选出最优秀的学生,这我非常的认可,只是和我不是那么的适应。也许我可以调整自己去迎合帕森斯的节奏,只是我一向认为,只有在心灵最自由的情况下才能做出好的设计,受到束缚的我恐怕没法和那些没有文化隔阂的本土学生竞争。】
要取得顾教授的原谅,肯定是要对帕森斯这件事做出能让她接受的解释,当然亦不能牵扯到她没理由拥有的‘快节奏商业设计经验’,乔韵抓抓头,继续往下写,【这也是我做过最艰难的决定,原谅我没有及时地与您沟通,因为我心头的压力极大,压倒了我倾诉的欲望……也许是因此,当我下定决心以后,感觉自己仿佛重获了一次新生,在心灵上有所成长,重新提笔画图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些成熟,希望能体现在设计中,而不是我的错觉。】
——除了帕森斯这件事之外,乔韵其实还得为自己的设计解释,她回到现世的时候,毕业展的设计已经递交上去,获得了顾教授的许可,开始制作样衣,寻找模特,以及沟通灯光舞美,更改的余地已经不是很大了,再者那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改这个,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很明显的脱节:不是她自恋什么——好吧,就算是她自恋好了,【韵】vol1和她的毕业设计比,那真是天上地下,成熟度有天壤之别,后者能拿到优秀毕业设计,不是因为它很棒,而是因为竞争者实在是……咳咳咳。
这种区别之大,风格差距之远,已经到了顾教授都很可能怀疑她偷设计的地步了,乔韵也没办法,只能进入讲故事模式,她决定不浪费,这故事要直接用到将来官网的品牌故事里去。【在做这套设计的时候,我的心灵也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质疑自己的决定。也许我浪费了一个宝贵的机会,但最让我舒服的设计模式很花时间,也很花钱,创立品牌也一样是。所以,我选择了涉足淘宝电商来为自己累计资本,这很庸俗,没格调,我知道,直接违背了您平时教导的审美,但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老师,我很年轻,除了父母给与的一点生活费以外,在这世上我几近一无所有,所以对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为了实现梦想,没有我吃不了的苦。请您相信的是,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是通往梦想的阶梯,是权宜之计,唯一能让我感到快乐的只有设计……】
就算是情书都没写得这么肉麻过,乔韵瞪着‘唯一’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删除:甜言蜜语是允许一定程度的夸大的,对顾老师这样眼高于顶的文艺女青年,其实还应该再山盟海誓一点,把自己渲染得再大义凛然一点。
不过,带到经济上的困难也已经足够了。余下的戏份留白也好,顾老师自然能用想象补完:不论国内国外,做设计师都是很花钱的,工作室要不要钱?买布料要不要钱?秀场款用料自然好,像乔韵这样做样衣,一个想法能做两三件出来比较选择,不算人工,一款衣服分分钟就是小几千的成本,这一季的colle成本随便奔着十万去了,那种刚出道的菜鸟设计师看着贵价面料流口水的事不是玩笑,虽然在商业服装里,面料成本占比极小,但纯粹开支存款的秀场款那就又不一样了。
这还仅仅只是最基本的开销而已,像是如果这一次顾教授万一万一被打动,给她争取了在服装周开秀的机会,那模特费,跟妆团队,摄影、灯光、布展还有媒体跑展发通稿的费用,这都是不小的开销——这是纯粹烧钱了,好灯光、好设计和好的展台布置全都要用钱来买,没钱约等于low。所以,独立设计师开秀很多要申请赞助,尤其是皮草类,如果没投资可烧(初期通常没有),又没有赞助,那就打环保牌吧,真皮反正你也肯定买不起的。
乔韵前世举棋不定,迟迟没重新开始,就是深深明了这其中的花销与收入根本不成比例,她收入不低,但也没那么多钱可烧,但今生不一样,且不提那些零敲碎打的‘代言费’,一件长衬衫,一dy dior,一双罗马鞋,给她就赚了小几百万——苦心孤诣dy dior做红,当然不是义务服务,和做鞋一样,d市多得是手工作坊,青哥借这股东风,都养了两三个四五钻的小号了,就光靠做山寨包和鞋,当然也往外出各种档次的大货。只是这个赚头又不比白衬衫,乔韵拆不出版图,大家都靠山寨,竞争也激烈,青哥只占了个先知先觉的东风,现在已渐渐失去了市场优势。
做土豪,就是好,顶级小羊皮都多买几张,做一件出来先看看效果,不喜欢再做。乔韵放下电脑,起来又自己穿上衣服顾盼一下,草草记下几个想法,等快乐地换装游戏玩够了,蓝条差不多回满了,回来继续托马屁——虽然她觉得顾教授看到这里,肯定已经猜到她求的是什么,但该奴颜婢膝的时候也不能手软。
【虽然难以启齿,但,如果我的设计能让您觉得有一二可观之处的话,老师,如果您还能允许我叫您老师的话……今年10月份的上海时装周,我想……】
想了半天,想不下去了——求人怎么掩饰都很赤裸裸,乔韵删删改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上海时装周是国内最有逼格的两大时装周之一,届时全国各地的服装商人都会云集至此,当然还有大大小小的服装品牌会来开秀,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即使你没拿到邀请函,不能去开展会,也可以自己在场地附近的饭店租个大堂,派人到场地门口去发传单,拉人来开订货会,如果够大胆,就在场地外露天搭个台子,自己去走秀都行,但,能受官方邀请参与,这其中蕴含的意义,终究是不一样的……
乔韵并不奢望自己能去做开场秀或闭幕秀,甚至是拿到时装周期间在主会场走秀的名额,这和她的设计好不好没有半点关系,现在距离上海时装周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这种走秀名单一般都在半年前就已经定好,这其中的博弈和利益分割,不是现在的她能轻易撼动的,当然这点时间也根本筹备不了一场体面的时装秀。她最好的希望就是在展区有个自己的办公室,再好一点,分会场有一个场地,某个时段给她开展示会,最差的结果就是赶紧去场地附近租饭店了。
而这结果也并不取决于她:当她掘到第一桶金时,报名时间已过,即使未过,不带任何关系,光身去叩时装周的大门,结果也很难说,乔韵在这方面不想谈太多,这属于中国特色,也属于时尚圈的潜规则。总之,她现在能否拿到一张名正言顺的门票,就取决于顾教授能不能被这封信打动:顾教授本人倒是不会特意飞来参与上海时装周,这里是东华大学的传统地盘,但她执教多年,桃李满天下,在上海服装设计师协会和时装周组委会里,都有直接的关系。
所以这央求多重要?顾教授手里的权力多大?乔韵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了,【我想,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
不好,删掉,感觉和走后门似的俗气——虽然这就是走后门。
【如果您觉得我的才华不必被埋没……】靠,太自恋,顾教授看了肯定心生不喜。
【您能不能……】
【可以不可以……】
废了整整大半个小时,画设计图都没这么难过,到最后,她自暴自弃,张姐上身,【总之,衣服做出来了!如果您喜欢的话就让我去参加个时装周吧老师!求求你求求你,你看这裙子多漂亮啊,不比别人强呀?不上多可惜呀,让我上吧让给我上吧老师——】
这版本,她是爽了,顾教授看到估计会崩溃,乔韵吸着鼻子欣赏一会,觉得精神力已虚耗到极限,她好想找个人来吐槽,可谁能懂她的苦?不管是谁肯定都会说,‘去读两年帕森斯,回来还怕没秀开?’,秦巍肯定会这样讲,白倩不会这么说但心里肯定也这么想,最怕就是顾教授读完整封邮件,嘴角抽抽,也讲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乔韵觉得自己正在感受这世界上最大的孤苦,她吸着鼻子,规律地用额头砸桌面,砸了一会,不幸雪上加霜,耳朵里听到不祥的一声‘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