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但电话一刻没打通,心怎么放得下来?乔韵不说走,林女士也没送客,外面的员工陆续下班,秘书送了饭过来也回去了。乔韵把她和林女士的手机放在一起,插着充电器盯着看,饭盒在一边冒着白烟,又慢慢凉下去。
“官小姐是怎么知道剧组的事情?”林女士脑海里杂念一个接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顾不得思考。“她和秦巍不是分手了吗?”
乔韵没回应,林女士这才觉得自己问得不对,她有点歉意,劝乔韵,“多少吃一点。”
两个人都塞了两口饭就吃不下去了,乔韵手里捧着饭盒,筷子插在里面,怔怔地看着,过一会忽然小声说。
“他应该去耶鲁的。”
林女士没听清,“嗯?”
“他应该去耶鲁的,”乔韵重复了一遍,她的眼圈又红了,“他应该去耶鲁的……如果他出事,都是我害了他。”
秦巍怎么会出事??!!
这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这么不祥的话,现在怎么好开口?林女士气不打一处来——又是这样,不沉稳,不大气,爱钻牛角尖、矫情,这会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你崩溃给谁看?
她真不喜欢乔韵——真的,不论是从婆婆的心态去看,从女人的心态去看,从长辈的心态去看,她都讨不到林女士的喜欢。现在更是如此,就这样素白着脸,头发蓬得,一脸的油汗,有什么好看?那凄惶的表情尤其不讨喜,看着都想刺她几句——
但不知怎么,林女士开了口又不是那么回事。
“不要这样讲,”她说,忽然间前所未有的疲倦,“秦巍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又不是在做错事。”
乔韵动了一下,很吃惊地看她,林女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这句话的意义过分巨大,以至于她现在只有含糊的认识,这等于是,过去二十几年里,她对秦巍的那些期许——她这个当母亲的教育——
但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她儿子现在——身处震区,失去联系——对错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眼圈忽然也热起来,林女士奋起最后的坚强,不被缓慢涌上的巨大恐慌击败:她现在真的发狂地想要弥补,可——如果没有机会了怎么办?如果秦巍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这样走远了,该怎么办?
“秦巍会没事的。”乔韵突然说,这回她又坚定起来,“他就是在吊胃口——每次都是这样,他生出来就是为了伤透别人的心。”
林女士不由失笑,她把脸埋到膝盖里去,再也没有所谓的仪态。屋外的天黑下来,电视里在播送救灾动态,这是唯一的声响,没有开灯,两个女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地毯上,面前的沙发摆着两台手机,插着充电器,荧荧地亮着,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联系。
电话忽然响起来,两个人浑身都一跳,乔韵到底年轻,反应快,先看号码——不认识,是川省区号,揿了接听键,凄凄地说了声,“喂?”
她没把电话拿到耳边,而是按了免提,那边的声音很快传出来——嘈杂,但秦巍的声音却很响亮,“喂?喂?能听到我吗?妈,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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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我——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
电话里母亲的情绪自然是预料中的激烈,甚至比他猜的还更失态,但秦巍听着却觉得亲切,“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没事了吗?我们电话打不通,秩序也乱,好不容易找到一台能拨通的固定电话——你放心,人都没事,一会就往成都赶了。”
他没说剧组遇险的事:当时在近山处拍摄,几下震过,山崖边上落石如雨,所有人抱头鼠窜,不少被砸伤的——但还算是运气好,后来过了那一阵大家回去查看,发现一块大石头直接震松了,顺着一路滚下来,压倒了一顶空帐篷——补妆用的,就十几分钟以前,秦巍一帮人全在里面。
出外景,又是现场收音,一群人都不敢带手机,是真不知道出这么大事,虽然被地震吓得要死,但还是收这收那,不着急,回到镇上才知道有了灾,往西边的道路都扭成麻花了。整个剧组面面相觑,胆小的当时就哭起来,秦巍这才知道他们有多大的运气,和震波真正是擦肩而过。如果当时取景在山另一头,也许现在就回不来了。
“现在先别上路!要是路上有余震,山体滑坡了怎么办?”劫后余生,心思还是木的,不知是什么感觉,母亲那边反应很大,让他反而一下落回人间似的,秦巍唯唯应着,“好好好,知道了,制片人肯定都考虑大家安全的——您就放心好了,我们没遇到什么危险,就是震了几下,拍完回来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心底有点疑惑,盘旋着绕不过去,觉得是自己过敏,又怎么回味都像是真的,母亲那边的叮嘱似听非听,不知怎么开口,旁敲侧击地问,“对了,你现在……一个人呢?”
“……对啊,你爸不是去国外了吗?”母亲明显顿了一下才应,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全明白了,呼吸梗在喉咙口,他抿抿唇,侧过脸不让自己的眼睛被人看见,“你小姑小姨他们还没过来——全都在找你!我现在还得一个个联系过去,你啊你,秦巍你说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咽下了哽咽,但声音仍比之前沙哑,只还伪装着轻快,“我不该演戏嘛,从我拍戏那天起,咱们家所有的麻烦,上到奶奶喉咙疼,下到三姨家那只小狗乱尿,哪个不是我的责任?”
这是说惯了的玩笑,他只想逗母亲开心,没想到母亲反应很大,“谁说的?!”
林女士忽然真情流露,“妈以后再也不反对你演戏了——只要你开心,妈什么都支持!”
“我——”一个长久的家庭矛盾忽然解决,秦巍反而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愣在那不知怎么回话,林女士似也有点尴尬,电话那头传来擤鼻子和抹擦声,过一会她说,“那个……你们不是排队打电话吗?这里先挂吧,别占着太久,也不好。我得给你爸他们说一声,一会你这边都轮好了,你再打过来。”
“嗯嗯,好。”秦巍说,但他没挂电话。
——林女士也没挂,背景里脚步声踢踏渐远,应该是去洗脸了。他握着陈年老话筒,倚着报刊亭边的电线杆站着,静静地听着听筒那边的空气,温柔的沙沙声以外,轻轻的呼吸声就像是幻觉,像是个梦,眼睛一眨就醒了。
秦巍问,“是你吗,娇娇?”
听筒那边没人答话,有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去抽了一张纸,纸巾和盒口的塑料摩擦过,轻轻的‘刷’——的一声。
秦巍吊起眼,看着天边那轮毛月亮,围着他是一圈响亮的人间的嘈杂,再没人想到几个小时以前有庞大的死亡擦身而过,那一刻万籁俱静,但现在,生命似乎受到刺激,反而异常喧嚣与嘈杂,力图证明自己依然存在。
他在月亮底下站着,在喧嚣中站着,享受着轻微地痛着,没来由地问着,“你还生我的气吗?”
☆、第78章 血染山寨(上)
乔韵最近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这么说似乎不妥,好像她在国难日欢声笑语,事实当然也不是如此,这一周全国的气氛都压抑,大家奔走着在谈捐款、赈灾,乔韵一样参与其中,表情甚至比傅展以为的还要更沉重一点——他本以为她的性格,不会对这种千里之外的事太有参与感的——
但她就是有了魂儿了。
依然是忙的,5月末,距离下一场大秀只有4个月的时间了,在一年的某个时间段,设计师要面对三批不同的设计:正在发售的春夏季,正在生产的秋冬季,和正在设计的来年春夏季,时尚圈对灵感的压榨永无止尽,这一季的结束就是下一季的开始,秀场、设计,这一行永远都在头脑风暴。直到【韵】有余力招揽到优秀的年轻设计师为止,她都还将无止尽地忙碌下去,更别提她还同时身兼数职,一手抓起了淘宝上的网红营销,对公司的供应链也过问甚频。
这完全就是在消耗生命,也许品牌草创期,一年、两年能持续下去,但她还能扛多久?傅展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满脸都是胶原蛋白,走进店里——啊,那一天她是失魂落魄的,但仍能吸引到他的目光。
现在的她依然可以牢牢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理由已不再那么肤浅,但事实就是她瘦了,脸色白了,过量的工作、死线的压力和艺术家在创作中的烦躁,让她被困在几乎肉眼可见的樊笼里,乔韵这一段时间的脾气都不太好,喜怒无常,有时侵略性很强,他猜应该和下个系列的设计不顺有关,也因为琐事过多,工作压力太大——但这一阵子,她有魂儿了。
她的笑宁静了,眼神平和了,忙还是忙,烦也还是烦的,照旧会发脾气,因为【韵】的慈善赈灾活动和他冲突时也还是很凶——女人是这样子的啦,艺术家本来也很任性了,再加个女字更有免死金牌,能比女艺术家更任性的就估计只有gay艺术家,傅展这一次也想不懂,【韵】又不是没做慈善,诈捐,给受灾群众送衣物是很好的想法,可以补上政府第一批物资的缺漏,他想乘势发点通稿宣传一下都不行?就非不答应?
还是很不讲理,对他防心也仍重,依旧被工作追着跑,眼底还是有两个黑眼圈,但真的有魂儿了,他原以为她会在最近渐渐崩溃,把更多的东西放手给自己的:淘宝那块的营销,是吸引他加入【韵】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让他很好奇,这几个月,没刻意问过,但旁敲侧击,他对这一行已有了不少心得,拍照当然还是得乔韵自己出马,她需要把握住核心生产力,这能带给她安全感,他也无意剥夺,但其实文案、粉丝维护和引导都可以由他来做,渐渐随公司扩张,再移交到可靠的下属手里。
设计他不行,但一间公司成长的方方面面,傅展都是行家,乔韵对他有防心,可以理解,但设计师都需要守护神,这自然有原因,他可以耐心慢慢等,让她被磨到让步,没有人是超人,艺术家尤其不是,他们的心思都在创作里——也许会嫌俗气,但每个艺术家都需要保护人,他们用世故伧俗为艺术家筑起高墙,留出一片鸟语花香的晴天。没有人不喜欢被保护,只要留出足够的安全感,乔韵渐渐把更多事权移交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她身上真的很多意外,傅展有时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乔韵这样的姑娘要能遇上第二个,也许他早走了,在她身上他事事不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好像随时翻船,好容易看着她被逼到绝处,这边都腾出手要接了,她自己又缓过来了,就像是快烧尽的机器,本来只是凭惯性,越转越慢就要停——然后忽然又被新的燃料给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