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绝望包围着,想不愤世嫉俗都难。其实就连谢哥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小张看来,也许谢哥拥有得已经够多了,有车有房,一年大几十万上百万,手下小弟走马灯一样地换,可和那些明星比却又是九牛一毛,狗仔这行业,能给他带来一些精神上的满足,有钱又怎么样,在他‘纪检委’面前还不是没有权力?在同行眼里他已经是个成功者,但他和小张的心态有时也没什么不同,什么明星,男盗女娼,一群高级三陪,什么艺术片导演,光会睡小姑娘,什么艺术品拍出天价,洗钱的吧,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不就是给有钱人提供给方便的江湖骗子吗?撒把豆子在地上是艺术,自己脱光了,再找几个又肥又丑的女人来拍照片也是艺术,照片还能拍出天价,这明眼人一看就是利益输送啊,什么艺术品那都是给傻子做来看的热闹,忽悠的就是接盘的人——
什么奢侈品,找些人来走莫名其妙的秀,再找一群人做感到状,追捧状,然后就把100一件的衣服卖到一万,傻子们也就信了,还抢着买,往心里说,设计师自己知不知道这就是诈骗,知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根本不值这么多钱?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不起明星和艺术家这个行当,倒不意味着谢哥对秦巍和乔韵就充满反感,这一对还是和一般的骗子不同,也算是这个混乱行业里的一股清流吧,就说谭玉这事情,他冲独家新闻,暗地里把证据给了乔韵,其实给过去以后谢哥也有点后悔,他选边站了以后就没法回头,就怕乔韵过河拆桥,反而对他比以前更薄。——没想到乔韵始终还把这份情放在心上,过去半年没照片,那的确是因为她和秦巍没见面,这没什么好说的,双方行踪,有问都能诚实回答,包括这次大秀,自己也就是提了一句,那边立刻就给了两份邀请函,直说了,“邀请函是早给过去了,但不是在第一排,双方都不希望模糊焦点,所以即使来了也不是vip席,不知道到底坐哪,你们可以进场自己找找。”
甚至包括这第一排的票,都说得很清楚,这一次第一排席位多,所以没那么珍贵。——倒不是事先大作人情,到现场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虽然半年了照片还没排到,让小张很有话说,但谢哥心里,对乔韵还是充满了好感,这场秀虽然也属于骗钱行为的一种,但他也打算看在这份好感上,不多加评论。
但真没想到,平时在电视和电脑上看到的感觉,和现场看的感觉完全不同——不就是一个没头的人在场子里胡乱摸索吗?一定要这样概括的话,确实是如此没错,这也能叫艺术?和那些赏心悦目的水墨画,耐听婉转的琴曲比,这简直就是瞎胡闹吧?但,当身处其中,走过那条长长的道路,在这幽暗的环境里,在大片血迹上看着模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摸索时……他不知道,没词来形容,这超过了他的文化水平——但谢哥的确感觉自己心里有根什么弦被触动了,这场秀让他想起了一些模糊的东西,不是具体的某件事,就像是……就像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笼罩他的一种感觉,就像是从家乡来京,一个中专生找不到工作,每天住地下室喝凉水,算计着五毛钱的开销,攒钱往家通长途电话时强颜欢笑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情绪、感悟,或者是那种种无以名状的东西。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几乎早已淡忘,而谢哥也从来不讲什么情怀,甚至以自己的精明为傲,即使是现在,他也没被这种情绪的涌动感动着什么,反而更庆幸自己多少已拥有了一点东西——但这触动的威力也依然强大,让他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原来,这艺术……
还是很想说,这是骗人的,只是瞎胡闹,依然认为这市场充满了骗子,但谢哥真是一边看一边被自己的发现吓得不轻:原来这是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现代艺术,真的有些不是在骗人,即使是完全没受过相关的教育,甚至是大老粗一个,也可以在观看的过程中获得点什么——换句话说就是也可以看懂,可以真正的欣赏到什么。这个行业,原来还不能用‘全是垃圾’来形容,只能说是‘鱼龙混杂’,还是有真龙存在啊……
模特们一个个被运送进场,伏在笼子里,锁在鸟架上,服装再艳丽也全都被蒙住了双眼,被麻布袋扎住,精致面具的双眼被黑色油污封死,精致浪漫的水晶大摆长裙上蒙着眼罩,高跟鞋让她走得踉跄,蓬蓬裙碰着墙角,手扶不到墙面,她只能凭记忆踩着台步,但步行轨迹却不可避免地在幽暗地面上画出曲线,谢哥几乎是被魇住了,他捂着嘴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光怪陆离的画面,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浮现着不成链的思考:其实人很多时候就和动物一个样……哎,明星其实就是这样啊,钱挣得那么欢,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呢?他又知道自己真的在做什么吗?未来,他看得清吗?他也好,明星也好,那句歌咋唱的来着,在世间,难逃避命运,这么说的话,其实他们是不是也都和蒙着眼的模特没啥区别呢?
他其实不懂服装,女士服饰怎么穿好看压根没概念,谢哥就属于画艳色口红=浓妆,裸色口红=素颜的大男人,穿的衣服好看不好看,美在哪里他没概念,对这种美不敏感,倒是这种种的不愉快让他恍然大悟,对那什么印象派、后印象派也因此修正了点偏见:其实艺术也未必一定是追求个好看,有时候,好像就是要这种不快的感觉才能更进入到人心底?
挺稀奇的,这感觉,他玩味了许久,原本嘈杂的观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场地重新回到了骇人的寂静里,像是大多数人都体会到了艺术家要表达的情绪,那茫然的、摸索的跌撞的步伐,让他们或是转开头,或是看得更深入——不论是什么反应,都再没了困惑。那一张张或是完全被蒙住,或是没有任何装点,连嘴唇都被涂得素白的脸在场内漂浮着,就像是一场场迷梦,而谢哥居然罕见地迷失在了这样的感觉里。
又是铿锵的铁链声,这一次,工作人员从返场口走了出来,手中牵着长长的铁链,模特双手被镣铐铐住,只能弯着腰,不无狼狈地碎步跟在其后。走到圆形场地入口时,几个人上前将她的镣铐解开,但当然没解开眼罩,而是在她身后一推,把她推到了场中。
夸张的大垫肩,就像是一根木条撑在肩部,撑出了漫画式的线条,这模特又穿回了开场时的竖条纹西装,只是把下身的裤子改为紧身马裤,也穿上了锃亮的红色粗跟高跟鞋,有点复古的感觉,连眼罩边沿都贴心地做上了蕾丝花样,只是这并不能减缓她的惊慌,这张素淡的脸在场地中久久地踟躇着,一如之前所有的模特一样举棋不定,每个人面对这种不安感,崩溃的方式都不一样,当周围是嘈杂声时,他人的存在让她们畏缩,但周围一片寂静时,这沉默的关注的重量仿佛更让她们不堪忍受。
被完全涂为肉色的唇紧抿着,这张脸依然带着让人不安的不快感,仿佛……在谢哥看来,就好像因为这口红,忽然间这模特已经不再算个人了——不是侮辱,就是心底已经很难把她当成人来看待了——她站在当地左右张望,迈出了一步却又缩回,似乎根本拿不准该往什么方向——
轻微的噪音发出,又有人忍不住想帮忙了,这似乎是人类的本能,虽然多次试验的结果已让他们知道,即使意愿再强烈,呼喊的声音也只能让她们更加迷失方向。这类于事无补的善心在骚动后又一次归于寂静,人们静静地注视着场地内的模特,她似乎格外胆小,已犹豫了许久,但却无人感到不耐,只有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着急。
音乐声依然幽咽,动物啸叫声作为固定的伴奏响了起来,而这似乎惊着了模特,她不管不顾迈出了几步,又很快缩回了原地,周围不禁响起了响亮的叹息声——眼看这场秀几乎就要无法收场时,她却又轻轻地拍了拍额头。
虽然被化成了和肤色一致的肉色,但凭借肌肉的运动,依然可以判断出表情,从腮线的移动来看,她似乎是笑了——
然后,模特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眼罩推到了额顶。
一双明眸呈现了出来,伴随着全场的抽气声,这张空白的脸在一秒钟之内又有了主人——国际超模杜文文,她双眸明亮,唇边带笑,仿佛自带着神秘的气场,连投在她身上的灯光都特别的亮。
音乐没变,场地灯也没变,血迹依然大朵盛放,但当杜文文双手叉腰,迈着潇洒的台步,自信地往返场口走去时,氛围一下变了,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带出一条光带,不再是严苛的逼问和审视,而像是她自带的光环,这一刻,她的背影美得倾国倾城,让全场惊艳至哑然,直到她快走下舞台,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谢哥也成了鼓掌嘉宾的一个,他在开场时都只是敷衍地轻拍双手,但此时却拍得双手生疼,依然无法解释原因,但他骇然发觉自己的眼角已有些湿润,他无法对自己否认——刚才那一刻,他真的……仿佛被触动到了什么,那一刻,那个模特好像并不只是那个模特,不止是杜文文,她还是点别的什么,和他也有一定关系的什么……
“啊?”小张却是对这热烈的反应莫名其妙,显然,他刚才都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猛地一拍谢哥,激得老板浑身一颤,他却浑然未觉,而是兴奋地说,“谢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秦巍?”
谢哥浑身一激灵,忽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都做了什么:他进场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秦巍,怎么还看起秀来了?
这秀是你能看懂的吗?附庸风雅!
在心底呵斥了自己一声,他几乎是吓出一头冷汗,矫枉过正地把刚才的所有感受一一斩断,“哪个里?第几排第几个位置?”
“咱们对面第四排,从左数到右第七个。”小张指明了,谢哥眯着眼就要用望远镜拉着去看,手伸到包里又改了主意。
“你等一下啊。”
像是他们这样常往外跑的人,手机银行都玩得很转的,谢哥打开手机,找到商城,比比划划几下完成了购买——现在他再也不怀疑走秀款秒空是品牌自己做托了——这才拿出望远镜,抖擞精神又进入了战备状态。
“我看看我看看……你瞎啊!秦巍要长那样乔韵还能看上他吗?”他一巴掌扇在小弟后脑勺上,却是也不敢看秀了,而是把握有限的时间,赶紧的完成工作:这场秀这么出位,对乔韵意义一定不浅吧,女朋友事业上的重要转折点,秦巍,他到底来了没有?
☆、第156章 2010年3月秀(终)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
下午两点,香榭丽舍大街是顶热闹的,游客们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手里多数还挂着奢侈品购物袋,塞纳河畔的咖啡馆要清静得多——当然,得避开左岸那些百年名店,沿河店面也难免招揽到游人。秦巍就是这么被吸引过来的,随便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坐在店外雅座,一边晒太阳一边用ipad,双手插在口袋里,长腿伸直了,盯着屏幕若有所思,不愿社交的态度应该已经摆得很明显,但还有人好奇地搭话,“可以问一下吗?这是什么类型的秀?”
“时装秀。”秦巍取下耳机,礼貌地把帽檐抬起来了点:和他搭话的是个白人女孩,听口音是英国人。还好,应该不是认出他的身份。在香街那边就危险得多,游人太多,真有上来试着要签名的,说不是本人都没用。
“时装秀?”女孩显然有些吃惊,看了一会才笑着自我介绍,“sophie,抱歉打扰你。但我情不自禁被吸引。”
“没事,”秦巍耸耸肩,耳机分一边给她,“要听背景音乐吗?”
sophie当然是要听的,她把自己的咖啡端过来,“你介意把刚才那段重放一下吗?我们都没有看到。”
“我不能,这是直播。”
“直播?就像是,电视直播?”
关于直播的话题简短地进行了几句,秦巍大概解释清楚:是的,他现在正联网看直播,是的,不能暂停和回放,所以最好把握接下来的直播时间。
“ok,ok。”sophie大概是真被秀吸引,而不是简单找个搭讪的借口,她眯着眼靠到桌边,像是嫌阳光太刺眼,秦巍笑了下,挪开椅子,让她也进到阴影里,获取更好的视角。
今天巴黎是多云天气,大多数时候清晰度都够看清屏幕,只是氛围有点怪,幽暗的环境里,空白的面孔飘来飘去,在近乎一片寂静的断续音乐里舞动着,挣扎着,就像是一出莫名又蹩脚的恐怖歌舞片,他们俩都没有做声,只是专心地看,这仿佛就把这张小咖啡桌从春风吹拂的塞纳河畔隔离了开来。秦巍眯着眼看到一半,忽然有点后悔:他应该回国的,不管多不容易。
但悄然回国是不可能的,这半年来记者天罗地网的围追堵截已经让他清楚地知道对手的底细——一定是买通航管局或是类似的机构,查到航班了,当他们需要的时候,他每一次走出到达区都能看到怼过来的长枪短炮。一开始是好奇他什么时候正式复出,后来开始问谭玉,接下来是他和乔韵什么时候见面,是否已暗中分手——乔韵的身份证号当然也早外泄了,她如果飞动,也一定会在这些记者的掌握之中。
半年了,新闻热度未减,人们反而因为乔韵越来越有名变得越来越好奇,舆论风向很清楚在转,一开始他们都夸奖乔韵的‘贤惠’,但也不无嗤笑和怀疑,毕竟男强女弱,女朋友除了相信和体谅还能做什么?但现在,她越来越有名,越来越有钱,至少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的富有,人们也慢慢开始质疑:事业受阻,秦巍真的配得上她吗?他自己也会感觉到压力吧,双方是否因为这种不合适,早已暗中分手?乔韵是不是应该甩掉他,去找更合适她的丈夫?他毕竟是明星,也毕竟得到了过一点提名,所以话不会太难听,舆论只是有所好奇。李竺多次对他说,应该接下华威给的大男主戏,“现在就差这么一个新闻,新闻一出,大家看,得,你压根没受影响,反而更上一层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还继续抓着以前的事问?觉得你们俩得分手?出个新闻,记者有文发,这一篇就真翻过去了。”
她太希望他接下这部电影了,接下来就意味着他再没了别的想法,会安安分分地回去继续拍戏——谭玉的事情一直没彻底被压下去,总有谣言在网络的边边角角萦绕,是乔韵的安排,但她也没少出力。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陈总面前的话,连秦巍都听到了,马驰和谭玉不可能一直被瞒在鼓里,梁子结下了,她只能希望他越来越好,再没了选择的余地。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脆弱,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走出来。出国走走,给自己放放假,去找乔韵,都可以。”她极力劝说他——自从裸照事件以后,李竺就成了最热心的红娘,老念叨着乔韵的好,但也知道各方面都不能逼太紧,“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都可以,但我就希望你能记住一点,秦巍——如果你不回来,那你就是输了。”
激将法,秦巍不至于听不出来,对此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剧组真是小社会,演员这行做久了,人会超龄成熟,对利益关系能做迅速解读,李竺从来都是为了他好,但态度细微处的每一次变化都有迹可循——这其实也情有可原,世上又有谁真该毫无保留地为他好?
也许母亲算是一个吧,秦巍和她说过,拍完《玄夜洞天》自己想出国旅游一段时间,家里当然没意见,母亲往他的邮箱里发了一堆国外名校的深造资料,虽然注明仅供参考,隐隐又起的企图心清晰可见——但过几天又发邮件来,‘想做演员也没关系的,你一直想演文艺片,可以去国外锻炼几年再回国发展。事业上无需着急,家里经济实力支持得起,别给自己压力,你已经是家里的骄傲,做任何选择,我们都无条件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