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皇帝姓萧讳承华,现今大约也只有皇太后能直呼其名了。左右都称“陛下”,皇子皇女也多叫“父皇”或是“阿爹”,唯有他一手带大的郑娥叫他“萧叔叔”。听得郑娥出声,皇帝知是她醒了,面色一缓,不由得快步往里走了几步,绕过屏风,叫人掀开帘帐,口中叫了一声“阿娥”,说着便弯腰去抱躺在榻上的郑娥。

如今正是十一月底,帝都早已下过几场雪,冷的很,皇帝唯恐郑娥小人家受了冻,早前便叫人取了去岁新猎来的白狐毛做了裘衣裹着。大约是狐裘有些大又或是郑娥身量实在有些小,一眼望去颇有些小孩家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可怜可爱。此时,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微微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和下颚,弧线柔美,那颜色更是与狐裘一般无二。

皇帝伸手轻轻的一捞,方才把她抱在了怀里,垂眸端详着她额上的伤口。

郑娥年纪虽小却生的极好,娇嫩雪白,鸦黑的额发覆在眉上,尤显得纤眉颜色淡淡,一双黑眸更是犹如两丸黑水银,黑亮剔透。这般一眼望去,原就是毫无半点瑕疵的小玉人,偏偏她方才摔了一跤,额上有伤,用布包扎过,染了一点血色,犹如美玉生瑕一般叫人扼腕生怜,皇帝看得更是心疼。

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眸中好似含着蒙蒙的水雾,能把皇帝铁石一样的心肠都看软了。本是要因着她乱跑的事情说几句的,可见着她这可怜模样,皇帝便不由得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问起摔跤的事:“怎么忽然就摔下来了?”

郑娥伸小手搂着皇帝的脖子,并未回答,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把头埋到皇帝的肩窝,小脑袋蹭了蹭,小小声道:“萧叔叔,我爹、我娘呢?”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在郑娥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双长眉皱了皱,冷厉的眸光就犹如出鞘的刀剑一般雪亮冰冷。然而,皇帝却依旧轻轻的托着郑娥的身体,语调倒是依旧的轻柔和缓,甚至还带了点宽慰似的笑意,轻笑着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甘露殿里头的人都知分寸,自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里会提这个?

郑娥一下子就止住了声音,只是在皇帝怀里像是牛皮糖一样扭了扭。

皇帝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柔声哄她:“阿娥,乖,告诉萧叔叔,谁和你说这个了?”

郑娥细齿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答应了人家,不和别人说的。”

“萧叔叔又不是别人。”皇帝低头看着她,捉了她的小手在自己宽大掌中轻轻摩挲两下,眨了眨眼睛,朗声笑起来

郑娥很是好哄,闻言不由绽开笑容,双颊的梨涡浅浅的:“是蒋美人和我说的。”她生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似黑葡萄一般的漆黑明亮,看人时格外认真,这会儿还很小心的叮嘱皇帝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

皇帝听到“蒋美人”三个字的时候不觉眯了眯眼睛,就像是猛兽看见猎物时候的自然反应。可他却不动声色,甚至还颇为温和的低头和郑娥笑了笑:“她说了什么?倒是惹得你丢开人自个儿跑出去?”

郑娥伸出小手打了个哈欠,细小的手指就像是玉雕一般的精致玲珑,懒洋洋应的道:“蒋美人说,大家都有爹娘,只有我没有,是来路不明的野种。所以我想出门找一找爹娘啊。”

皇帝每听她说起“爹娘”二字便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这会儿听得她这话,不由伸手替她理了理那一头的鸦色的碎发,轻轻道:“阿娥没有爹娘,但是有萧叔叔啊……”

因为怕惊到怀里的孩子,皇帝的动作十分的轻柔小心,抱着郑娥的时候便像是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大约是想起她早逝的父母,这个见过刀山火海、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的皇帝竟也微微红了眼眶,他竭力稳住声调,哑着声音道,“阿娥的爹娘把你托付给萧叔叔,就是希望萧叔叔替他们照顾你啊。”

第2章 皇后

郑娥很是好哄,听到皇帝解释的话后便也没有穷追猛打。她本就是孩子,体力有限,今日这般一折腾,早就累坏了,原是怕皇帝责骂宫人这才提了一股儿劲起来说话,如今趴在皇帝怀里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只觉得皇帝身上的御香十分的好闻,丝丝萦萦的绕着鼻息。

不一会儿,她便像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靠在皇帝怀里,慢慢的闭眼睡过去了。

皇帝听到她绵长的鼻息,知道她是睡得实了,这才悄悄伸手用指尖拨了拨她额上那一缕小发,看着她一颤一颤的眼睫和微微张开的小嘴,心中一时软得很,仿佛化成了水。他满是怜爱的把郑娥放在床上,轻轻的盖上被子,放下帘子,仔仔细细的交代左右宫人后方才起身出门。

似皇帝这般的人,一贯都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杀伐决断,有雷霆之势。

仅仅是郑娥甘露殿安眠的这一段时间,曾经颇得圣宠的蒋美人已被皇帝一道口谕拉去杖刑,剥了华服当着宫人的面施杖,蒋美人又痛又悔,一百没熬过就咽了气。皇后则是亲往甘露殿与皇帝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话。等郑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有宫人轻声细语的告知她“马上就要搬去立政殿和皇后一起住了”。

郑娥长到三岁,最亲近的恐怕只有边上的乳母、宫人还有皇帝。对于太后、皇后、贵妃乃至于美人等等不过有个大概的认识,只是学着左右宫人这般称呼罢了。因她天生聪慧,记忆绝佳,倒也还记得皇后是哪个、长什么样子。

郑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眨巴眨巴水灵的大眼睛,稚声稚气问乳母窦嬷嬷道:“那,萧叔叔也和我一起搬过去吗?”

皇帝自然是不会跟着郑娥一起搬出去。故而,郑娥独自一人带着乳母宫人还有大大小小的箱笼去了皇后所住的立政殿。

许皇后十四岁时便由高祖皇帝做主,嫁给了当时还是秦王的皇帝,她本人仁孝恭谨、节俭自持,堪称贤德明慧。因着皇帝少时在外征战,聚少离多,后又政务繁忙无瑕临幸后宫,至今膝下不过六子三女,其中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可见皇帝对皇后的爱重之情。也正因如此,皇帝方才放心将郑娥托付给皇后。

立政殿倒是和甘露殿不大一样。

时人多爱熏香,有诗云“无事焚香坐,有时寻竹行”,就连皇帝宠幸妃嫔之时都喜欢先用“龙脑、郁金”等香料熏地。然而,因着许皇后素来节俭,不爱香料一类,案上反倒多是供着一些花草盆栽。正值十一月底,案上摆着几盆山茶话,花娇叶嫩,颜色鲜妍,另有几支新折来的腊梅插在白玉瓷瓶里,暗香缕缕,空中浮动。

因宫人摆设得当,一眼望去花团锦簇,淡淡的花香仿佛还绕在鼻端,隐隐约约。

打起厚帘入了内殿,烧了地龙的内殿里暖风盈盈,垂首便能见着纹饰各异的金砖地上铺着一条猩红色的长毛毯子,是掺了金线织出来的,光照上去的时候金线熠熠生辉,上面繁复华丽的图案繁复活了过来,无论站在哪里,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见那被百鸟簇拥的凤凰,雍容华贵。

郑娥由乳母抱着,不错眼的看着这新奇的景象,直到入了内殿方才发现有一架十八扇屏风,背面以碧色丝绸托裱,每扇边缘则以绯纱装裱,扇面皆绘有一个高髻峨眉的仕女,或坐或立或歌或舞,手托花果,互为映衬。这些仕女的衣裙处接贴了颜色不一的鸟羽,颜色鲜艳,美艳多姿,栩栩如生。

郑娥看得都呆了,几要疑心那屏风上的仕女会从屏风上下来,踏歌而行。直到遥遥见着许皇后,她才回过神来,一咕噜的从窦嬷嬷怀里下来,自个儿走路过去。羊皮绣金线的小靴子踩在毯子上的时候脚下软软的,郑娥心里也有些没底,颇是慌张,不知不觉间便用手指抓着衣角,悄悄的抬眼去看许皇后的神色,颇有几分忐忑。

许皇后身上穿着常服,不施脂粉,头上也只是简单的梳了个髻,青色襦裙上绣着的鸾凤纹案足以显出她的身份。她比皇帝小两岁,早已年过三十,算不得明艳,但双颊丰盈,鼻腻鹅脂,眸光如水,天生的柔婉秀美,言笑之间温柔慈和,观之可亲。

郑娥瞧了两眼,心里头不知怎的忽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小步上前去,脆生生的叫了一句:“皇后娘娘好,”说着,她又踮着脚上前拉了拉皇后的衣袖,仰起头,软软的道,“萧叔叔让我来和你住呢。”

许皇后见她形容可爱,不觉莞尔一笑,竟是亲自弯了腰抱起郑娥,轻声与她道:“早听说阿娥要来,我便把你那几个整日里胡闹乱跑的哥哥姐姐们先叫来了,日后你们正好一起玩……”说罢,她扬声招呼后面的几个儿女,口上道,“四郎、五郎、还有二娘,都过来见见妹妹。”

皇后所出一共三子一女:长子萧明宸现今十四,早早便已封了太子,搬去东宫;次子萧明钰现今才八岁,在皇帝的几个儿子里排第四;幼子萧明景和幼女萧佩兰乃是龙凤胎,如今方才五岁,犹如一对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五皇子萧明景虽只有五岁却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也不知是像了谁,小小年纪却爱极了美人儿,平日里便是用膳也要美貌的宫人服侍着,否则便要食不下咽。他今日见着郑娥,不觉讶然张大了嘴,头一个跑上前来,喃喃叫出声来:“了不得啦,阿娥妹妹竟比六弟弟还好看!”

二公主萧佩兰深觉有这么一个讨债的兄弟很是丢脸,连忙蹬着小短腿追上来,瞪了萧明景一眼,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训他:“闭嘴!六弟弟是男孩儿,阿娥妹妹是女孩儿,哪里又能比较?”

他们乃是龙凤胎,生得极像,性情偏又大不相同,站在一起的时候便似两尊长相一样却也神态不一的瓷娃娃。

郑娥见着不由眨了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颊边梨涡浅浅,不觉羞赧反倒声音脆嫩的应了一句:“你们也很好看啊。”

萧明景和萧佩兰这么一对兄妹反倒被说得脸红起来,心里头却不由得点头:她说得好对哦!两人心里头更是暗暗的对这个嘴甜的妹妹添了些好感。

这时候,站在后头的四皇子萧明钰方才踱着步子走过来。他才八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多是狗也嫌的淘气,只是他大约已进学多年,知道讲究个“风仪姿态”,故而行止之间倒是颇为从容优雅。头上戴了顶乌纱巾子,穿件明蓝色镶白边绣云龙纹的圆领窄袖袍衫,银底乌靴,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已然能看出皇帝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和挺秀的鼻梁。

萧明钰腰身挺直,抬眸看着被皇后抱在怀里的郑娥,目光里似有几分打量和端详,已见俊秀的面上带着温温的笑意,含笑唤了一声道:“阿娥妹妹。”

郑娥生来便五感敏锐,对着旁人的喜恶情感更是十分敏锐,为着这个皇帝也曾捏着她的鼻子取笑她:“真真是个小兔子,遇到一点儿风声就要窜起来逃……”当然,皇帝还有半句话没说——讨人喜欢的时候又像是只小狐狸,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