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侧耳听着周婉婉的话,眼睛慢慢就亮了,只是没开口说做不做——她也不傻,心里其实也清楚的很:郑娥到底是皇帝宠着的,蒋美人的事情才刚过去不久,她实不该凑上去自找没趣。
大公主心念一转,便也熄了念头,随口和周婉婉应道:“我再想想吧……”说着,又瞪了边上的魏淑娴一眼:她两个伴读,周婉婉是容充仪选的,伶俐聪慧,事事都能替她着想,故而很得她喜欢重用;而魏淑娴则是皇后选的,虽是公府出身却又呆又傻,做什么都慢一拍,使唤起来都不得劲,简直是个只能看的木美人。
魏淑娴正垂头看书,忽而被大公主这般一瞪不由微怔,满面茫然的抬起头来,慢一拍的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公主实在腻歪了魏淑娴这又呆又傻的模样,面上立时转冷,很快便移开目光没再理会对方。
大约过了一刻钟,外头的宫人弯身掀了帘子,听得有脚步声传来,过了一会儿果是见着一个披了莲青色头蓬的妇人缓步往里走来。她手里拿着几卷书,身后另跟着两个小宫女替她拿着东西,神色从容,步履不疾不徐,行止之间自有一番大家风范。
这便是皇后特意去给几个公主请来的女先生——崔大家。崔大家原就是博陵崔氏出身,乃是当朝一等一的名门,嫁的也是范阳卢氏,只可惜她的丈夫年纪轻轻便害了急病,崔大家二十出头便守了寡。好在当时崔大家膝下已有一子,思忖再三,便也未曾再替改嫁之事,反倒是静坐家中抚育幼子,潜心向学,才女之名倒是比未出嫁前还响亮。
许皇后亦是书香门第出身,平生最喜读书,生了二公主后便有意要给女儿寻个好先生,挑了再挑,最后还是觉得崔大家人品出众、才华过人,这才禀了皇帝,亲自去请了她来。
崔大家生得只算清秀,一双略显得细长的丹凤眼,神光内蕴,因着守寡故而平日里也多穿些青色或是黑色的衣裳,板起脸的时候更显严肃。她为人倒是十分尽责,因大公主年纪已长,之前又一直与皇子们一起进学,经史学问上头已是足够,便特意多在礼仪、琴棋书画上头教她,只是道:“《论语》公主已是学过了,那句‘不学礼,无以立’,公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多的我也不说了……”顿了顿,又说,“至于琴棋书画,公主也不需似下头那些刻意苦学用以娱郎君的那些人一般费心,依着公主的身份只需挑拣一两样学得精通一些,其余只需粗知便是——日后与人交际、后院消遣,这些总是需要的……”
一番话下来,情理皆有,大公主心里头也服气了,别别扭扭的挑了书画来学——这个崇文殿也教,虽是方向上头不大一样,先生们也不怎么挑剔她,可有些底子接着学总是更容易些。
至于伴读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大公主学了什么,她们跟着学便是了,崔大家也不过是偶尔指点一二。
崔大家来了后,在场的几个学生们都跟着起身行礼,崔大家则是还了半礼,先是看了上回给大公主布置的十张大字,略指点了几句,指出她几点不足之处,布置了今日课业——一首诗和十张字。然后她便又令人拿了个汝窑花囊来插上新折的梅花,让大公主借此想一想,画一幅梅花图。
周婉婉和魏淑娴则是趁着崔大家空闲,小心的递了自己的书画上去,请她点评几句。
二公主早就习惯了,知道自己年纪小,必是要等崔大家教完大公主后才轮到,故而她便先拉了郑娥一同练字,还把自己的纸笔分了一份给郑娥,笑着道:“咱们先练字,等会儿崔大家便来了。”
郑娥倒也安之若素,拿着笔和纸和二公主一同练起了字。不过郑娥年纪小,故而二公主便分了一本薄薄的《千字文》与她抄,自个儿则是提笔抄写字更多的《急救篇》。
崔大家说了几句打发了周婉婉和魏淑娴后便特意踱着步子来看两人练字。她心里头自是十分看重二公主的,一贯觉得她心性纯良、识大体、耐得住,颇似皇后。这会儿,她便先停步看着二公主的字,略看了看便笑着道:“殿下这字倒是比前一段时间好些了,可见是用了功的。”又沉吟着道,“只是腕力仍旧欠缺,日后仍要坚持练习,否则这字骨便立不起来,显得轻浮。”
说着,崔大家便转头看着郑娥抄的字。
第7章 认错
郑娥虽是小小年纪,但握笔、落笔却是落落大方,一派认真小心。她肌肤白如细雪,被那宣纸上的浓墨一衬,更显得如白雪团子一般软糯可爱。
她的字虽也有些歪歪扭扭,可大体上是不错了,至少在她这个年纪已算得上是十分的工整端秀。另有几个写错了的地方,她便特意多加了几笔,画成一朵小小的墨梅,夹杂在字间,煞是可爱。
崔大家忍俊不禁,便指着那画了梅花的地方问道:“这里是……”
“是我先前写错了……”郑娥有些害羞,白嫩的颊边隐约泛起一点儿红来,粉嫩的唇轻轻颤了颤,“萧叔叔说,错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补救。所以我就多加几笔,看上去就好看多了。”
崔大家会意的点点头,嘴上只是轻轻道了一句:“还不错,你画的是梅花吗?”
郑娥见崔大家认出她画的梅花,点了点头,垂下眼睫,抿唇笑了笑,十分欢喜的模样。
崔大家心里大约有了底,神色也跟着缓了缓,垂头又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柔声道:“依着你的年纪,教你写字的人倒是费了心了。”然后,便又问起郑娥读书情况。
郑娥仰着头去看崔大家,鸦色的碎发跟着落在耳后,脖颈更是犹如雪玉一般。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欢欢喜喜的点头应道:“萧叔叔教我背过《千字文》了。”
崔大家闻言微惊,她是知道的,因着皇帝极宠郑娥,故而郑娥长到三岁也没出过几次甘露殿,更没请过先生。皇帝本人又是极忙的,前朝后宫事多得很,想来闲时教几个字已算是费心,哪里还有空闲和耐心一句一句的叫小女孩背书?崔大家怕郑娥是小孩家不懂事胡乱说,便开口考了一句:“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郑娥脆生生的接了下来,见崔大家没叫停便仰着头一口气背了下来,“临深履薄,夙兴温清。似兰之馨,如松之盛……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她声音脆嫩,犹如翠绿枝头的黄鹂一般悦耳,圆润如玉珠,这么一口气背下来,周侧都静了静。
二公主更是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她还是今年年初进学前,才被皇后逼着背了《千字文》,甚至当时还不如郑娥这般熟练。
崔大家不由笑起来:“能背便好,你再练练字,学一段时日,大约就能和二公主一般进度了。”又与二公主道,“如今郑姑娘来了,二殿下也正好有个伴,只是功课上头可不能落下,要不然怕是要落到郑姑娘后头了。”
这话说得郑娥和二公主一时都十分激动,向学之心亦是坚定起来,十分听话的接着练起字来。
就连前面画梅花图的大公主也回头看了郑娥一眼。
说实在的,三岁会背千字文自然不是什么奇事,要紧的是有人教她。大公主生母容充仪原不过是王昭仪身边伺候的宫人,因缘巧合方才能够得以侍奉君侧。所以,容充仪识字不多,见识更短,至多只是教女儿如何争宠讨喜,皇帝又一贯忙碌没空管教女儿,直到大公主三岁时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等进学的时候一问三不知,颇为窘迫。
大公主想到这里,不由得抓紧了画笔,笔尖一歪,墨汁便落在了宣纸上,落下好大的印记,就如同她心上那避也避不开的痕迹——皇帝不是忙得没空闲,而是没空教她罢了。至少,皇帝还是有空手把手教郑娥写字,一句一句陪她背《千字文》。
大公主垂下眼,深深的看着宣纸上的墨印,心里又酸又涩,也不知是如何的滋味。好一会儿,她才挥挥手,咬着牙令身边伺候的小宫女替她收拾画纸、洗画笔,自个儿坐在椅子上生了一会儿闷气,最叫她难以承认并且接受的是:也许,在皇帝心里自己这个亲女儿怕也及不上郑娥。
大公主原就不喜郑娥,越想便越觉得气恼嫉恨: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没爹没娘,竟是被父皇这般宠着,就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比不过?!难不成,还真要学着二妹那般没出息的去和姓郑的姐妹相称?叫一个姓郑的骑在她姓萧的头上?
气得眼睛都快红了,大公主心尖上头竟也狠出一口气来,伸手拉住周婉婉的袖子,沉下声音开口道:“就依你先前的法子来,总要给她个教训,出一出气。”
周婉婉闻言一顿,便又忙奉承了一句:“殿下说的是。”她垂下眼睫,压低声音,轻轻的道,“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又那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比的?”
郑娥自然不知道大公主这就惦记上了自己,她自小便是个专心的性子,认真的时候看着还有点呆。
记得皇帝教她的时便常常与她道:“你要做一件事,便要用十分的心,方才能做好。倘若你三心二意,那便什么也做不好。”所以,崔大家既是让她继续抄《千字文》,她便认认真真的抄了起来。
一直等到午间,皇后让人送午膳过来,让众人都歇一歇。
有一道是“暖寒花酿驴蒸”,乃是用黄酒来蒸那切成块的驴肉,每一块都被蒸的软烂,酒味浸透了驴肉,闻着亦是十分甜暖,用来祛寒最是适宜。只是她们都是小姑娘家,皇后也没让多吃,只是叫大宫女分了每人一块肉。大公主等人年纪大些,肉也大些,二公主和郑娥只能略嚼一口尝尝味道罢了。
等用过午膳,大公主等人便往崇文殿去,二公主和郑娥则是坐在皇后边上暂歇一歇,等午睡过后再和崔大家学礼仪。
二公主拉着郑娥上了暖榻,悄悄和她咬耳朵,小声道:“其实大姐姐也挺累的,再过几年,她便要出嫁,所以学得特别认真,就是不想叫人小瞧了去……”这话一半是她听来的,一半是她自个儿想的,这会儿也软声和郑娥道,“你别和她计较,她就那样的性子,自个儿气一气就过去了。”
其实这也是常理,大公主固然自视甚高,可周朝到底不过初立,萧家天下都还未满百年,只能算是暴发户,那些个世家面上固是恭敬非常可背地里却还是有些瞧不起。大公主心气高,不愿叫人小瞧了,自然只得加倍用功。
郑娥闻言一怔,便也点了点头。
许皇后倒是不管她们小姑娘家的悄悄话,只是令人拿了郑娥以及二公主抄书的纸,一一看过,先拉了二公主过去说话:“你瞧瞧,最后这张,潦草敷衍,字都能飞了。可见啊,你是没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