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皇帝定定的在殿外的玉阶上吹了一会儿风,听人禀告说是冷宫边上找到两具淹死了的女尸时只觉得头被风吹得有些疼,不由用指尖捏了捏眉心,指甲几乎要掐在肉里。他随意摆摆手,令那禀告之人下去,抬步上了龙辇,正要叫人回立政殿,忽而眼角余光瞥见边上一个眼熟的小内侍似有话要禀告,便又招了招手。

那小内侍见着皇帝招手,不由大喜,随即又上前恭谨的行了礼:“奴才胡林,参见陛下。”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的道,“陛下早上传了口谕,说是今晚要来蓬莱殿的。娘娘特意备了晚膳,带着小公主和六皇子正等着陛下,因久久不见陛下,便打发奴才来问一声。”

皇帝这才想起来了:他今日本是打算要去蓬莱殿看谢贵妃的,只是午间郑娥那事一闹,头疼的厉害,一时没顾上。他想了想,觉得郑娥今日受了惊怕是正需安慰,便又温声道:“回去和你家娘娘说一声,朕今儿有事,明日再去瞧她。”说到这,皇帝这般说着,到底有些歉疚,便又额外吩咐黄顺去理出些东西,拿去蓬莱殿赏谢贵妃,另有一匣子的琉璃珠正好送去给六皇子玩。

皇帝敲打完了太后和王昭仪,安抚完了爱妃,便一叠声的催着要回立政殿瞧郑娥。因皇帝心里急,底下的人也不敢耽搁,不一会儿便又回了立政殿。

宫人轻手轻脚的给皇帝掀了帘子,他大步入了内殿,抬目一望便见着欢欢喜喜蹬着小腿扑过来的郑娥。

郑娥刚换了一身鹅黄色绣迎春花的襦裙,裙裾随着步子而动,就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只小小的一团儿,又白又软。她的肌肤本就白得就像是奶油,嫩的能挤出水来,被殿内的盈盈的灯光一照,更是犹如雪玉一般莹然生辉,乃是极脆弱、灵秀的美。

一见着郑娥,适才的头疼和烦心就和殿外的冷风一般,转瞬之间便不见了。皇帝抬抬眉,朗声一笑,弯腰捞起郑娥,见她手中抓着一块糯米糖糕,不免问道:“这都要晚膳了,皇后怎的还叫你吃这个?”

郑娥眨巴眨巴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扬一扬,她一面笑一面认认真真的和皇帝解释道:“这个很好吃的。”说着,她想了想,白嫩的双颊微微一鼓,便把还未来得及吃的糯米糕递到皇帝嘴边,软声道,“萧叔叔你也吃……”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

皇帝把嘴凑上去,正要吃呢,见着她那不舍的模样便又禁不住的笑,抱着她道:“没事,你吃罢……”他宽大的手掌抚了抚郑娥鸦黑色的发顶,指尖穿过柔软的碎发,声音亦是柔软下来,“今天你受了惊,便不拦着你吃了,爱吃便多吃几块。”

皇帝这也算是养孩子养出学问来了,他也知道不该叫郑娥吃太多糕点,要叫她正经的吃三餐才是。只是瞧着小姑娘可怜可爱,今日又十分特别,便难免软了心肠。

“谢谢萧叔叔!”郑娥抓着糯米糕,不由自主的欢呼了一声,然后抱住皇帝的脖颈轻轻蹭了蹭,把头靠在他颈边与他说悄悄话:“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和二姐姐正和五哥哥、四哥哥他们一起玩游戏呢……”

皇帝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尖,低头与她对视,柔声问道:“玩什么呢?”

第12章 贵妃

郑娥兴奋的很,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眨,笑着道:“玩打仗游戏啊。”

皇帝打了一辈子仗还没听过有打仗游戏,不由一怔,颇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再问却见着萧明钰领着弟弟妹妹上前来见礼。他便先把怀里的郑娥放在地上,含笑看着几个小儿女,抚了抚二公主的头顶,问了萧明钰一句:“晚膳都还没用,在玩什么呢?”

萧明钰微微抬头,唇角一扬便恭敬的应声道:“听五弟说,今日太傅午后教的乃是‘若领三千玄甲,何以敌十万人’,儿臣闲着也是无趣,索性便叫几个弟弟妹妹一同演练了一场。”

皇帝闻言,神色之间倒是显出几分微妙来:“……是说虎牢关之战?”他顿了顿,挑了挑眉便道,“既是演练,三路大军,你们如何分配?”

虎牢关之战乃是熹元元年,皇帝登极之后的事情了。其时,周军据关西,郑得河南,夏得河北,颇有三足鼎立之势。皇帝攻下熙朝帝都长安后便调整人马,先领八万大军亲征郑国,步步进军包围郑国东都洛阳;其后,夏军十万人增援郑国,皇帝便亲率三千玄甲精兵为前锋前往虎牢关,于此大破夏军,最后夏军唯有百骑逃遁,此后再破洛阳。

也正因如此辉煌显赫的战果,虎牢关之战天下皆知,皇帝当时甚至还不满三十,却先后平定郑、夏两国,终于得以一统北境,廓清宇内。

被问到这个,萧明钰亦有几分羞赧,垂头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领周军围攻洛阳,二娘和阿娥领郑军守洛阳,五郎领夏军于河北。”

“唔,你倒是会选!”皇帝不由莞尔,他一拂袖便推了几个小的往前走,口上道,“走吧,你们玩你们的,叫朕也瞧瞧你们的本事。”

结果自然是萧明钰赢了——他到底已有八岁,已明事理,郑娥尚且懵懵懂懂,五皇子和二公主亦是半懂不懂,所以萧明钰以大欺小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皇帝坐在一边,乐呵呵捧着茶盏看着他们几个小的玩闹,瞧着他们吵吵嚷嚷的模样,他心情颇好,想了想便招手把郑娥和二公主唤道到前来,一手抱一个,皆搂在膝上,低着头在她们颊边亲了亲。然后,他才对着两个儿子笑了笑:“行了,别闹了,朕和你们说这战究竟是如何胜的……”

萧明钰颇是受宠若惊——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有幸听皇帝亲自来说虎牢关之战。世人多重嫡长,皇帝最看重的自然也是太子,纵是最忙的时候也不忘亲自教导,而似萧明钰这种“生不逢时”的当然就没有这般的好待遇。

皇帝侧首令宫人把几个孩子弄乱了的沙盘整理整理,又叫拿了一张地图来,提笔在上面分别画了几个圈:“郑军在此…夏军在此……我们周军在此……”

皇帝一手抱着二公主,一手抱着郑娥,缓缓道:“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朕每每思之,都道天意在朕。其时天下三分,我军亲征郑国之时,亦曾有虑倘郑夏两国合而攻周又当如何。”

萧明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便道:“诸国之间,从无情意,唯利益尔。夏国坐视我军攻打郑国,必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

皇帝点点头:“你说的对,此时观之,可知夏国何其短视。然而,朕却以为夏军思虑无错,只是时机稍纵即逝,夏国到底还是来晚了。”他倒有些诧异儿子小小年纪便能想到这个,不过侧头看了看窗外便知道时候不早,想着还要用晚膳,也就不再多啰嗦,反倒简单明了的略说了几句,“郑军上下皆是江淮精锐,只因被我军围困于洛阳孤城,兵疲粮尽,已显败象——倘夏国早来数月,郑夏内外夹击,我大周统一之业恐要功败垂成,彼时吞郑攻周还是合郑攻周,皆决于夏军。”

“至于虎牢关三千玄甲何以破十万夏军,当有三点……”皇帝不疾不徐,缓缓言道,“一者,虎牢易守难攻,我军以逸待劳,此乃地利;二者,《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先以小胜扬我军之势,再以小计诱军来战,自早到午,耗其士气;三者,朕有玄甲精兵,以一当百,足可引以为刃,撕破夏军外围,直取主帅大营。”

萧明钰仰头看着坐在那里的皇帝,望着他灯光之下高大英挺的身躯,犹如山岳一般可靠。他胸口的心跳忽而跳的更加厉害了,生出几分复杂而又莫名的感觉,既是自豪骄傲又是自惭。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着:若我长大了,不知可否如父皇一般英明神武。他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倒是不禁接着引了一句:“依儿臣看,此战之胜,亦是因为夏国并无如父皇一般英明果敢之君,当断而不断,错失良机。”

好听的话,皇帝也是爱听的,更何况是儿子说的。皇帝哈哈大笑,这才从软塌上站起身来:“就你会说!好了,再不去用晚膳,你母后就该来拧朕耳朵了。”

许皇后果真已在等着了,见着皇帝左手搂着郑娥,右手抱着二公主,袖角还牵着两个儿子,左支右绌,她不禁失笑,睨了皇帝一眼:“这是赶羊回来了?”说着,又嗔他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偏你还带着几个孩子瞎玩,倒是叫我空等着!”

皇帝满把怀里的人放下去,顺手拍拍萧明钰的肩头,连声道:“好了好了,赶紧用晚膳,再拖下去,你们母后今晚该不让朕上榻了!”

许皇后本想板着脸,可又实在耐不住皇帝这什么话都敢说的流氓德行,只得用帕子掩了掩面上红晕,重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趁孩子没注意的时候方才抬起头瞪了眼皇帝。

皇帝与许皇后领着几个孩子用晚膳,其乐融融,一派欢喜的模样,时不时还能听到郑娥或是二公主撒娇的声音。谢贵妃的蓬莱殿却安静得很,内侍宫人皆是垂首屏息,只能看见重重的帘幕垂落下来,不闻佩环之音,只见宫人莲步轻移时微微摆动的裙裾。再往里去,内殿里挂了一卷珠帘,乃是上好的南珠,莲子一般的大,皆是一般大小,圆润饱满,珠光盈盈。

虽是寒冬时节,可内殿却犹如暖春一般,赤金瑞兽香炉的兽口处生出袅袅的香雾来,暖风过处,暗香徐生,如兰似麝。

谢贵妃产后体虚,至今也起不来床,如今亦是令人在后头垫了个芙蓉色的软枕,径自抱了一条薄被,靠坐在榻上。

殿外已是夜色沉沉,星光坠地,满地皆如水银浮动,殿内早已点了明灯。那盈盈一点明光,落在谢贵妃的面上,却犹如照在明月上,反倒被她灼灼的颜色夺了光彩。

宫里的美人总是不缺的,世间亦有各色美人,环肥燕瘦,各得其美。然而,哪怕是宫里那些自视甚高的美人,都不得不承认:谢贵妃确是世所罕见的绝世美人,宫内无人能及。且谢氏虽已育有一子一女却也方才二十有五,尚是容貌盛时,犹如明月皎皎照人,使人一见而生悦。她此时坐在金殿之中,恰应了那句时人所说的“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

“陛下那里,还有什么旨意?”谢贵妃一贯都是温声细语,听上去语声温柔,仿若花蕊里的露珠,细生暗香。

站在榻边的庄嬷嬷垂了头,低声禀告道:“陛下贬容充仪为容婕妤,令大公主闭门思过一月,大公主边上的两个伴读皆叫赶了出去,另让皇后再选;至于王昭仪,则是说她‘忤逆君上,君前失仪’,罚俸一年,让她闭宫抄写《女戒》百遍。”

谢贵妃美玉一般纤长柔细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榻边的木案,轻笑了一声,犹如枝头黄鹂一般的悦耳动听:“百遍,这得抄到什么时候?有太后在,王昭仪这一时半会自也不会有事。看吧,再过些日子便是太后寿辰,想来也关不了王昭仪多久。”她指尖轻轻扣了扣,似在深思,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可惜郑娥没死。

倘若郑娥死了,皇帝必是不会轻饶过王昭仪,王昭仪所出的二皇子难免要受牵连。至于皇后……郑娥到底是在皇后的立政殿出了事,多少也是立政殿宫人的失职,皇帝就算不迁怒,帝后之间亦是要生出隔阂来。皇帝眼下只有六子:太子、四皇子、五皇子乃皇后所出;二皇子乃王昭仪所出;三皇子素不得宠;只有六皇子……

谢贵妃想到儿子,勾画的极其精美的黛眉微微蹙了蹙,不一会儿便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只见宫人弯腰掀起帘子,六皇子踩着鹿皮小靴,欢快的从外头跑进来,忽而一声便扑到了谢贵妃的怀里,扬起那张如珠似玉的脸庞,笑着唤道:“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