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贵妃这话还未落下,坐在上首的皇帝却已勃然大怒,直接拿起案上的茶壶砸在谢贵妃的身上,冷怒道:“你竟然还敢提三娘!朕便是要赐死你也必要叫你死的远一些,省得扰了三娘的安宁!”
茶壶本就比茶盏大得多,里头又满是茶水,自是极重的。这般砸下来,谢贵妃身上立时便湿透了,慢慢的都是茶水和茶叶,便是腰背都被砸的一软,险些趴到在地上。便是这般狼狈的境况里,谢贵妃还是竭力的想要从中找出头绪:怎么会,皇帝怎么会一时之间变了脸色?!难道是三娘那件事?
就在谢贵妃想着要如何分辨的时候,皇帝已然把手中的那封血书丢给谢贵妃,冷声道:“这是你宫里的曲扇临死前交给人的,你且看看。”
谢贵妃心口砰砰跳着,她想要镇定一些,可是当她接过那封血书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白了脸色。她咬了咬牙根,还是忍不住徒劳的分辩道:“求陛下明察,这都是、都是小人诬陷!”她眼珠子一转,已经想出了借口,“曲扇原就是个贪心不足的,欺上瞒下,做了许多恶事。只是妾一贯念旧,倒也从未苛责过她,还屡屡劝解。没想到,她竟是心怀怨愤,竟是留了这么一份书信冤枉妾!陛下,此人心思恶毒,您万万不可相信啊……”
皇帝静静的看着她,忽然嗤笑了一声:“你知道朕为什么特意叫你来一趟甘露殿吗?”
谢贵妃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那封血书,满面苍白,心中唯有深深的绝望。
皇帝勾起唇,轻而冷的道:“朕便是想要见见你,见见你巧舌如簧、满口谎言、绞尽脑汁想要否认的模样。也想要见见你,一夕之间从天上掉到地下的狼狈模样。”他一双黑眸沉得如同夜色,薄唇一抿,一字一句的道,“而且,你当真觉得朕如今当真还会信你的话吗?”
渐渐凉去的茶水顺着谢贵妃的发丝、衣襟一滴一滴的滑落下去。她知道:皇帝此回是绝不会信她了。
对上皇帝那冷漠讥诮的目光,谢贵妃胸膛里躁动不安的心脏渐渐也冷静了下来。她忽然也学着皇帝的模样,弯了弯唇:“是啊,陛下现今不信妾了……”她黛眉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可若非您的信任,先前那些事,妾又如何能瞒到今日?陛下盛情,妾当真是感激不尽。”
皇帝紧紧的盯着她,手掌握着案角,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谢贵妃也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索性便直接往皇帝心口戳刀:“倒是可怜三娘,运气不好,碰上陛下和妾这般的父母……”她顿了顿,柔声细语,“当时,妾瞧着她那模样也有些舍不得,可一想起这是陛下您的女儿,再不舍得便也舍得了。”
皇帝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三娘她是你的亲骨肉,与你血脉相连,你竟也下得了手?”
谢贵妃伸手捋了捋自己被茶水打湿的鬓角,懒懒的道:“为何下不了手?这不是还有她的亲舅舅陪着她一起死吗?更何况,妾血脉相连的亲人,早已在国破那一日,死在熙宫里。”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然朝着皇帝嫣然一笑,说道,“说来,柳妃也是个傻子——她当年为着保住幼子,故意将小皇子和小内侍对换,然后抱着那个小内侍闭宫点火自尽,烧灭证据。可笑,就因为她犯傻,堂堂皇子沦落成没根的内侍,就算保下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似兰射那般的,倒不如当年便死了好了……”
皇帝却看住了她的那双眼睛,冷嘲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苟活至今?倒不如当年便陪着你的那些个亲人一起死了。”他言辞如刀,讥诮而冷漠,“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贪生怕死、贪慕虚荣罢了。偏还要披一层报仇雪恨的外皮,何其可笑!”
谢贵妃面色微变,随即又冷静下来,沉声道:“不如此,我又如何能见陛下今日气急败坏、心痛欲绝的模样?”她哈哈了两声,似是觉得快慰,仍旧是毫不退让的看着皇帝。
皇帝只觉得她不可理喻,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抬了抬手,开口道:“来人,把谢氏押下去。”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道,“给她喂乌骨散,一点一点的给她喂,朕到是要看看她能熬几日。”
当初,兰射在皇帝的酒中下乌骨散,原就是想要先废皇帝的武功,然后再从骨头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发作,寸寸骨裂、耗尽血液,这才能够断气。他是恨极了皇帝,故而才专门寻出这么一味毒药来。只是那毒酒被小公主误饮了。
皇帝此生永远都无法忘记幼女在怀中一口一口吐着鲜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所以,他才想要叫谢氏也亲自来尝一尝这个滋味——乌骨散原就是散功药改制的毒药,适量的乌骨散是不会致命的,可是却会折磨人,从骨头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折磨人,直叫人生不如死。
他倒是想要叫谢氏亲自尝一尝女儿所受过的苦,看看她能熬几日。
第108章
黄顺等人惦记着殿内的情景, 一直都在外头候着,这会儿听到皇帝的吩咐, 便立刻推门进去。
只是, 这忽然听到皇帝这般吩咐,想着以往谢贵妃的盛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里头也有些没底, 可眼见着皇帝那难看之极的面色以及跪坐在地上的谢贵妃那少见的狼狈模样,这些个久经世事的老内侍全都把嘴巴闭紧了, 再不敢有半句废话。
后头两个健壮的老内侍连话都没说,快步上前去, 一左一右的压着谢贵妃的双手,那样大的力道几乎是要把谢贵妃的两个肩膀都给拆下来,直接便要把她压出去。
在那两个老奴大胆压住谢贵妃双手的时候, 她那张绝美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仿佛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她自来便是金枝玉叶, 便是到了新朝时也没吃过什么大亏, 从来不曾把这些奴才放在眼里, 如何能忍受对方这般行止?
一贯孱弱无力的谢贵妃竟也剧烈的挣扎了两下, 仰起头,双眼冒火的瞪着皇帝, 似乎还要再质问些什么, 但是很快便有识得眼色的内侍拿了帕子堵住她的嘴,拖着她那两只手臂,如同拖着一样死物, 干脆利落的把人给拖了出去。
一直等到谢贵妃被拖走,皇帝紧绷的面庞方才渐渐地松缓了下来,他把那封血书收回自己的袖中,手掌慢慢握紧成拳头,面上微微浮起一层薄红,忽而垂下头,竟是又呕出一滩血来。
黄顺就在边上看着,立时便给吓得心都不会跳了,再顾不得什么,快步上前扶住皇帝,口上道:“陛下,奴才适才叫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是不是要叫他们……”
黄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皇帝便轻轻的抬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话,低声吩咐道:“不必了,你先去外边交代一声——”大约是才吐过血的缘故,他的薄唇殷红如朱,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哑,“就说朕让他们把谢氏看紧了,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若有什么差错,便是连坐之罪,必诛三族。”
其实,他可以直接废了谢氏的贵妃尊位,可六皇子却是无辜的,他已对不起幼女,此时又如何忍心叫幼子有这么一个名为罪人的生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黄顺连连应了下来,只是仍旧是不放心,悄悄的拿眼端详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那,陛下您?”他心里头还想着要劝皇帝找两位奉御看看脉,至少也能安心些。
皇帝却避开了黄顺那关切担心的目光,鸦色的眼睫缓缓的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无事。”
他清俊已极的面容已然苍白如死,面色似是带着深深的倦怠与自嘲,随口道:“朕躺一躺就好。”他伸出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轻轻的拭去唇上的鲜血,只是沉着声音接着吩咐道,“你去外头候着,朕一个人躺一会儿。”
黄顺满心担忧惶恐,这会儿对上皇帝冷淡的目光却也只得应了。只是,没等他走出殿门,忽而听到后头一声巨响。黄顺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却见皇帝整个人都从暖榻上倒了下来,人事不省。
黄顺吓得眼前一黑,差点跪倒:简直跟天塌下来了一般。
好在黄顺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本人还有些个胆色,再不敢耽搁,连忙快步上前扶着皇帝回了暖榻,然后便火急火燎的端着一张能刮出冰粒子的冷脸去把两位早已侯在偏殿的奉御请进殿来。
只是,便是冯奉御和杨奉御这般见过大场面的,瞧着皇帝明黄色衣襟上的那口血和他此时昏迷不醒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有些腿颤,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就有些呆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臣早上还给陛下请过脉,一切都安啊。”冯奉御吓得手都有些哆嗦,“再者,陛下武艺精深,便是那些个剧毒也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就毒倒人啊!
黄顺被外头的夜风一吹,心里倒是冷静了许多,他很清楚:皇帝晕倒这事可大可小,但是绝不可以传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事情闹大了,他这个伺候在边上的近人肯定是没命的。
所以,这会儿黄顺倒是板着脸在内殿里头威胁起这两个白胡子老头来了:“这病因和病情,自然要由您二位来看,怎的倒是问起我了?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就把话先说在这儿——如今北狄乱起,魏王出征在外,诸王又在京里,若是陛下有个好歹。来日乱起,这祸国大罪可有你们二位一份。”
听着这话,杨奉御和冯奉御老胳膊老腿都抖起来了,差点没把自己那白胡子扯了,他们的动作立时便灵敏起来了,抢着上前去看皇帝的脉象。
随即,杨奉御的面色稍稍缓了缓:还好,只是气急攻心,只是这心口血最是伤身,皇帝前些年又中过乌骨散,多少有些个难办……
杨奉御和冯奉御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早已是默契十足,看过脉后两人都不觉抬眼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
边上等着的黄顺已是十分不耐,扫了他们二人一眼,直接问道:“陛下明日一早还有早朝,这可是耽误不起的。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杨奉御连忙点头:“无事,陛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堵住了……臣等马上就开一剂药,配合针灸,应是无恙。”
冯奉御紧接着开口:“只是这方子,容我二人再斟酌一二。”对方到底是皇帝,这万金之躯,便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他们两个还真得商量一二。
故而,两位奉御虽是看完了脉也依旧是满心紧张忐忑,略略的与黄顺交代了几句话后便又垂下头,低声交谈了几句。半响后,这两人才郑重其事的敲定了药方,将这药方交给黄顺找人去煎药。
甘露殿的人到底是侍奉皇帝左右,动作自是不慢,总算是赶在了天亮前煎好了药,由着黄顺亲自端上来。冯奉御和杨奉御这一整晚也都提着心,好容易给皇帝喂了药,便打开针灸包,配合默契的施了几针,硬撑着熬了许久,好容易方才见着皇帝泛白的面色渐渐缓和过来,剑眉微微一蹙,墨黑的眉睫跟着一颤,终于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榻边的三人几乎是喜极而泣,黄顺素是个识颜色的,对着那两个奉御疾言厉色,对着皇帝却又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小心谨慎的道:“陛下适才晕了过去,奴才斗胆,这才请了两位奉御过来。”他这言里言外,自是要先替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