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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这个事情王医生是知道内情的,“不是她厉害,运气好吧,最近院里风纪抓得严,师主任组里一直没有人,讲起来是有点不像话,听说这是周院特意安排过来给他充个面子的。 ”

周院对这个弟子真是没话说,秦姐咂咂嘴,说不上是妒忌还是羡慕——这么多年他们倒也习惯了。“是不是?不过师主任的性格你也懂……”

这不是,接是接进来了,转头就塞到王医生那里,打的什么主意秦姐和王医生都清楚,秦姐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同情胡悦,“本来么,以前都是去马医生那里,那也蛮好的,结果这下弄得马医生也尴尬,还当她必进自己组的,那天话讲大了,现在不好下台,人又在你这边,她除了跟你出手术,在住院部都没事做。一批进来的,没一个搭理她。”

住院医住院医,大部分工作肯定还是在住院部完成,收治病人、写病例写医嘱,每天几次的小查房,一线的工作都是他们去做,跟主治医生上台这只是一部分而已。王医生这边,两个住院医虽然忙着写论文,但本职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他是缺人干体力活,这种琐事倒不缺人做,再说胡悦只是师霁借给他的,平时除了叫她来跟着上台以外,并没有派什么活,想着马医生自然会找点事给她做的。没想到马医生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倒搞得胡悦到现在落不了地——说起来,也是她错跟了师霁,不然,这讨喜的性子,去马医生那边早就得宠了。

王医生想一想,也觉得胡悦现在处境确实是尴尬透顶,大概一个住院医的职场开局,没人能比她更差了。就连他帮她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这个尴尬的局。

要不,改天还是找她聊聊,劝她赶快提申请转到马医生那里去吧,马医生人好,一时下不来台而已,他出面帮着说几句也就缓过来了……

这对王医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做医生的都不容易——他承认今天胡悦塞完一只假体,蹲到地上快扑街的样子也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寻思片刻,又改了主意:帮她,说不定会得罪师霁。虽然师主任一向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对胡悦也可能只是想把她逼走了事,但听说那天两人还争执过,胡悦大声冲过师霁。那,帮她的风险也就大了点。

不是不能出手,只是要权衡的东西就更多了。

“就看,她一周以后怎么表现了……”

不知不觉间,王医生喃喃说,没在意秦护士长诧异的眼神,却是又想起了胡悦平时穿的回力鞋。

“健身练肌肉,她有钱吗?”

第5章 过关

但健身也未必需要很多钱呀。

“1、2、3、4,2、2、3、4,3、2、3、4,4、2、3、4——别放松,换一边再来一组。”

跟着ipad里的英文,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银行卡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