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2 / 2)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196章 万花筒

“怎么会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整成这个样子了。”

郭小姐的声音,摘了口罩也不清晰,这是因为她的鼻梁就像是融化了的蜡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严重的鼻中隔问题,所以她呼吸不畅,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带着喘息,“在我们论坛,我有个外号,叫白飞飞——不是因为我以前长得像那个演员,是因为那部电视剧里,白飞飞还有一个身份,叫鬼面女。”

她是担得上这个外号的,郭小姐现在又把口罩戴上了,胡悦心里其实暗暗感谢她这一点,这个长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过度给人的感觉,除了审美真正畸形的那种以外,大部分整容过度的面孔,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坠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区间,潜意识很难把那种脸识别给同类,所以出现了违和感,而大部分整容后遗症的脸,也只是颜值下降而已,一般看过去的时候,最多感觉是看到一个丑女,不会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而郭小姐的脸,就已经俨然不能用恐怖谷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眼睛、嘴唇……无不让人害怕,这绝不是正常能长成的样子,就像是一张纸,被随意地团了太多次,再也展不开了,攒在一起,看多了简直有点魔性。

“你们还有论坛?”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进来看看不说话,我们有个规定,动过三次以上手术的,才能进我们的板块,现在很多人,开个双眼皮也要发一两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那个板块,基本都是到国外去做手术的朋友内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当然很好,她应该也是国内最早一批出国动手术的顾客,“都说国内的医生技术好,是去韩国拜师学的,就想,干嘛不自己去韩国找医生做呢?我脸上加在一起,可能动过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韩国做的,后来去过日本,后来,亚洲找不到医生做了,就去美国。你知道‘猫女’吗?”

猫女也不是电影里容色美艳的猫耳女郎,而是美国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价数十亿美元,她的家产多数来自有钱的丈夫,当年老色衰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灵机一动,照着丈夫宠爱的丛林猫模样,通过拉皮手术,让眼尾往上斜挑,仿佛猫眼,更多次进行丰唇手术,她的面孔也颇不似人形,在美国知名度很高。

“这样的手术,国内没有医生做的,但美国的医生不同,只要有钱,什么都给你做。”郭小姐说,她的脸,骇人程度还在猫女之上。“所以,后来也去美国做过几次,当时就像是着了魔。——胡医生,你相信吗,整容到了后面,有瘾的。”

胡医生当然相信,事实上,她也见过很多整容有瘾的客户,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这么严重——下巴明显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称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长因子,剂量没掌握好,下巴里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说,隆鼻后各种修复和调整手术做多了,组织挛缩。嘴巴做了丰唇,而且没做好,歪了,双眼明显割过双眼皮,开了眼角。当然了,下颔也无需多言,去过韩国人的医院,怎么可能不削下巴——这些都还是不可逆的改变,至于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说了。

“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呢?”

“开始当然都很单纯,只是想变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发出了含含糊糊的笑声,“唉,所有故事的开始都很简单的。”

确实是这样,刚开始,只是家里有钱,她也想要变美——变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钱的人来往,人的欲望总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拥有得已足够多。郭小姐讲,“后来,就当作是一种心灵寄托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很失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去整容。可是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东西。”

想要什么呢?想要家人的关心,想要真心的恋情,想要和金钱无关,真挚的友情,这些都得不到的话,那就想要钱,越多越好,想要别人的羡慕,想要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脸,不算好看,就总想努力用钱去买来美丽。男朋友分手了,想来做手术,和家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想做手术,总相信这一次手术结束以后,会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很幸福,从小家里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些产业,怎么都是我的。”郭小姐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红,但没有眼泪,她说眼睛做了太多次手术,一次手术破坏了泪腺,那以后再也没有医生敢为眼睛动刀,她要靠人工泪液来润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会瞎掉。“但其实不是的,”她说,“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们会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这一次遇到对的人了,然后,失望以后,就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付钱就可以得到的什么。”

不是奢侈品,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当你买得起的那瞬间,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财产,不是那些和她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本能还停留在原始人阶段,当她孑然一身躺在别墅里的时候,郭小姐不因自己占有了多少而满足,那些都是虚无。

“被迷惑久了,到最后,你会忘记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你忘掉的东西会比想象得还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象得还复杂,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怎么被男友欺骗,这些郭小姐都没有讲,但胡悦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在这浮华的人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真相,谁能读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后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烬。

“世界是个万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说,又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现在也没有全想起来,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点——”郭小姐说,她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现在,连美国的医生都不肯给我做手术了。”

钱还是有的,而且还越来越多,郭小姐一开始想要找个更有钱的男朋友,整过第一次容,也交了一个,最后却发现对方没打算结婚。后来开始找真爱,越找、越整,对方越是只看上她的钱,到最后索性直接找特殊服务,一个月几十万,叫小狼狗伺候自己,玩腻了就踢,但踢走一个也还是想整一次。每一次出来,都比之前更讨厌自己,却又更想进手术室,“每一次躺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希望出来以后,这一次的改变可以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变得好看……”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想通过手术弥补,她不信这世上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直到上个月,合作惯了的妈妈桑和她讲要提价,“可能姐你的模样,对年轻男孩来说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郭小姐忽然间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些东西,美貌、金钱、陪伴,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最开始的自己,十几年以前的我,比现在胖一点——但是,什么手术都没有动过,还拥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但现在,可能逐一被拿走了,剩下的屈指可数,她只能再试着用钱来买一次。

“收多少手术费,我都可以接受,要进行几次手术,我完全可以配合,我很能忍痛的——以前在韩国做手术,麻药打得不好,刀伸到鼻子里来割肉,我都有感觉的,就那样锯我的骨头,咯吱、咯吱……”

但是,她的案子,不是一般人敢接的,手术费用是很次要的问题,她的脸动过太多次手术,想要‘恢复正常’,没有面部修复的经验做不好手术方案,没有整形美容的思路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毕竟,一般面部修复科的医生只管功能性问题,郭小姐最多试着修复泪腺,但别的器官并没有功能性问题,也并未缺损,这种术后修复,一般还是找整形美容科医生来的。

“不知道该不该接,我和她说我会考虑。”

和袁苏明餐叙的时候,她就说起了郭小姐,当然,姓名隐去,只是这个案例太典型了,由不得人不发感慨。“说实话,可能一般人不理解,但,某种程度上,我懂她,而且也很同情她。”

“hmm……”袁苏明可能就是不理解的一份子,他从鼻腔发出长长的哼声,“是吗?你也想整容?”

“不是整容,而是……那种花花世界中无依无靠的感觉。”胡悦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戳着盘子里的三文鱼,“她太有钱了,可能也因此接触到了更多的人性,而人性是很复杂的。”

想到了许多许多,她叹了口气,“事实上,是太复杂了,我的这个病人大概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只是,整容取代宗教,成了她的信仰。”

“无信者是可怕的。”袁苏明说,显然在引述什么宗教经典,“但信仰异端的人更可怕——没想到,你也是个潜在的信徒。”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胡悦笑了,随后又赶紧解释,“不过这个只是说笑啦,大陆这边更多的是泛信仰,和你们那边妖魔化的宣传是不同的,不是那种共产共妻什么的——你小时候应该很经常接触这些吧。”

“是啊,不过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是很记得清楚了,到了美国以后也就知道,都是宣传而已。”袁苏明说,他有点不以为然,“这都是给弱者准备的东西——也许,她就不配拥有这些呢?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太多的金钱反而是坏处,就像是你的这个病人,如果她没有钱,那么根本也就不可能对整容这么昂贵的东西上瘾了。”

“整容很昂贵吗?”

“昂贵——不止是金钱,还有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就像是我的体重。”袁苏明讲,“可能是可以减下来的,但要付出太多时间和意志力了,得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请个私教,系统地练一整年,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减肥上,甩掉大重量以后,再回来做吸脂手术和冷冻溶脂。我不是没有钱,但是——”

“但是,你没有时间。”胡悦讲,“也没有身处闹市却不享用美食的意志力,是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笑容,和袁苏明相处总是很轻松愉快的,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接受餐叙邀约的原因,最近,她的脑子里塞满了那些事情,胡悦想换换心情,“其实你最近瘦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