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嗯一声。褚晏又道:“这些年老五老六守城也守出些门道了,保州、涿州交给他俩不成问题,但易州主城还是得有主帅坐镇,北伐时损失的兵马也得尽快补给回来。另外,我看褚恒近日的枪法颇有长进,虽然年纪还小些,但如果你三婶没意见,也可以带去北边历练历练了……”
“还有褚蕙那丫头……”
褚晏滔滔不竭,忽然间像极一个啰啰嗦嗦、喋喋不休的老父亲,褚怿垂着眼静默听着,知道这是嘱托的意思,也是卸任的意思,甚至是,告别的意思。
那日官家在崇政殿里留下的棋局,原来真的不单单是赐婚的含义,褚怿终于理解帝王昨夜的那一怒了。
褚晏讲完,河畔是冗长的沉默,映衬着墙内的欢笑声,霎时更显得局促。
褚晏摸着下颔的胡茬,便欲再开口讲些什么,缓解些什么,褚怿淡然道:“明白了。”
褚晏看他一眼,英气内敛的青年站在斑驳的月影里,朝他一笑:“喝杯满月酒再走吧。”
他不提是谁走,但是褚晏听懂了。是他走,也是他走。
“那容央……”想想褚怿回关城后,京城就剩下容央孤儿寡母,褚晏仍是有点惭愧。
“我带他们一块过去。”褚怿不以为意,淡定而斩截。
褚晏反而有点愕然。
褚怿笑笑:“放不下的人,总是要带在身边的。”
褚晏会意过来,也笑:“放不下的人,是该带在身边的。”
第112章 、喜讯
夏至那日, 北边谈判大捷的喜讯随着范申及贺家军抵京传遍皇城,一时间欢声如雷,上至皇亲国戚, 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拊操踊跃, 歌吟笑呼。
容央因身子越发重了,双脚也开始发起肿来, 故没能和褚怿一起入宫赴宴。不过, 便是不亲临现场,那庆功盛筵上的诸多“盛况”也不曾错过她的耳朵。
据雪青探回来的消息,那夜的宫宴上, 官家可谓是十年难得一见的高兴,直称此次大捷惊天动地,名垂千古。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大鄞开国以来整整六代帝王的夙愿, 多少人因之殚精竭虑,多少个家族为之蹈锋饮血,又有多少人长眠于那片始终不能回归的故土底下,多少个家族辗转在那条一直无法安定的边界线上背井离乡, 吞风饮雪……放眼而今诸事不顺的大鄞, 能在这酷暑当中迎来这样的喜讯, 简直是苍天开眼,慨降甘霖,再想想北伐结束时金人的出尔反尔,胡搅蛮缠,则此次谈判之功,自然是显得煊赫无量, 举国称颂了。
难怪官家要在筵席上直呼“不世之功”。
容央坐在水榭里乘凉,想着前去谈判的前任宰相——如今的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范申,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荼白叹出她的心声:“想不到这范大人倒是干成了一件正经事。”
雪青道:“那也是褚家人疆场大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范大人的铁齿铜牙才有能用武之地。”
这话显然比荼白所叹更能纾解人心里的郁气,容央扇着小团扇,道:“大金的条件是什么?”
荼白一懵:什么条件?
倒是雪青听明白了,眉心蹙着,道:“岁币翻一倍,还有……十六州三年的赋税全部上缴。”
容央把小团扇往石桌上一丢。
就这,还叫“不世之功”。
岁币翻一倍,那就是大鄞每年要给大金缴纳六十万两白银、四十万匹绢帛。十六州三年的赋税全部上缴,也就等同于当地的百姓还要给外族人做三年的牛马,大鄞派去的官员也要等到三年以后才能真正地当家做主,眼下去,不过是去当个沐猴而冠的傀儡,给他人做嫁衣。
容央越想越憋屈,拉着脸闷不吭声,荼白怕她气得动了胎气,安慰道:“大鄞地广物博,国民富庶,岁币翻一倍应该不算什么。至于十六州……以往的赋税也是上缴外族的,金人这条件,也就相当于推迟三年归还十六州,跟不还相比,总是要好的了,殿下万万别太生气。”
容央不语。荼白一个小小的侍女都知道这样开解,那就更不用提是惯会以小见大、借题发挥的一众儒臣了。难怪那场筵席叫“庆功宴”啊,好吧,聊胜于无,有功总是比无功要好的了,只是……
容央回味起荼白的那句“地广物博,国民富庶”,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去年在河边跟褚怿聊起的一个话题来。
那夜他们在农舍外的柳树下聊天,褚怿对着河中倒映的星空走神,他说他在看星星,水里的星星离人更近。她故意怼他,说自己还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因为天上的星星虽然远,但却真。他不反驳,只是横空劈来一问
那如果现在的汴京,就是这水里的星呢?
容央的心里重新回响起这一问,眉头暗暗蹙紧。或许,那时褚怿想问的是——如果现在的大鄞,就是这水里的星吧?
看似光耀粲焕,其实都是假的了。
容央深吸一气,竟不敢再往下深想。雪青继续在耳边汇报盛宴上的情况:褚家叔侄援战有功,褚晏恢复正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军衔,褚怿破格擢为从二品右金吾卫上将军;贺家军首战大败,损失惨重,但念及贺渊殉国,贺平远以功补过,故封贺平远为正四品忠武将军,代其父镇守东北;范申作为谈判的主帅,赏赐自然蔚为可观,金银珠宝不提,单是官职,就一跃成为跟副相平起平坐的从一品枢密使。
不过,要论这一场筵席上究竟属哪一人最得瞩目,却并非这是东山复起,春风得意的范申,而是那位在官家赏赐以后慨然出席,以累累战功换取一纸赐婚的骠骑大将军——褚家四爷,褚晏。
“拿战功换明昭殿下?!”雪青汇报毕,荼白直震惊得舌挢不下,一时竟不知道是该鼓掌相庆,还是扼腕叹息。
相形之下,容央反应倒是镇定许多,只是脸依旧拉着,也并不是喜悦之色。
交出军权娶明昭,这一条路,是容央以前就想过的路,是最保险、最便捷的一条路,但也是牺牲最大的一条路。
在为姑姑鸣不平的那些日子里,容央不是没有设想过、甚至期待过褚晏做出这样的取舍,可真当这一天来临时,她心里的滋味竟是比预想中的要难受。
皇家啊皇家,要忠臣们丹心赤忱、世代尽忠的皇家,对待起忠臣来,却往往是不愿讲情分,只愿讲利益的啊。
容央胸前起伏,那种压抑在胸口的窒闷感越发强烈了,荼白看她脸色发白,忙斟来杯杨梅渴水,又问起可要请奚长生来看看。
容央答不必,喝了口凉饮冲散了些恶心之意,便欲回屋小憩一会儿,一丫鬟从水榭外边匆匆赶来,道:“殿下,殿下!圣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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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荧荧的帝姬府外,小厮端着杌凳赶至车下,一年纪三十上下、身着红衫的内侍打头下车,后面跟着下来一人,竟是戴乌纱、佩锦绶、一袭绛紫官袍的褚怿。
及至通传后,二人在青松如盖的台阶前站定,褚怿道:“帝姬临盆在即,稍后的大礼还请中贵人免了。”
内侍笑容可掬,道:“将军放心,官家命臣前来宣旨时就有交代过,嘉仪帝姬不必行大礼。”
褚怿点头,内侍抬头端详府前的漆金牌匾,又道:“不过……将军确定是要在此处宣旨么?去侯府宣,或许更热闹些呢。”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了,褚怿听得明白,却没有改变主意。内侍是狐疑的,但看人脸色的功夫还是有,当下只是笑笑,并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