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散漫道:“再加上皇后进言,称他俩大婚后一直没个后人,便想方设法地把他留在京城里边。照我看哪,再这么留下去,他贺家军非得废了。”
“废了”二字,猛地在容央心中投下一颗滚石。飒飒秋风穿庭而过,远处,蜜糕舞剑的嬉笑声、钱小令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赵彭眼盯着容央,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皇后这两年也开始大变了。”
容央眸光一动。
赵彭道:“今年中秋,赵安满四岁,生辰宴上,爹爹御赐长命锁一把,皇后大喜,吩咐赵安在谢恩时给爹爹吟诗一首,谁知赵安痴痴傻傻,竟把一句‘白毛浮绿水’吟成了‘白麻糊绿嘴’。爹爹倒是不责备什么,但底下偷笑的人一大堆,气得皇后一回福宁殿就大发雷霆,拿着戒尺抽得赵安手心肉都绽了。”
容央深深蹙眉。
吕皇后绝对不是动辄大怒,甚至当着宫人的面对子女大打出手的那类人。她一向是温和的,体贴的,大度的,把所有棱角和锋芒小心收拢,像鸟曲腹蛛一样敛而不发的……会变成赵彭口中这样急躁又暴戾,实在是令人咋舌。
容央道:“她对赵安就那么不满意么?”
赵彭唇轻扯:“何止是不满意?四岁了,还没张口说过一句外人听得懂的话,就那句‘白毛糊绿嘴’,还是宫人追在屁股后头教了半个月的成果。前两年,爹爹尚且还爱去福宁殿里坐坐,现在钱贵妃的小郎君也快两岁了,玉雪可爱的,一声‘爹爹’唤得又亮又甜,哄得他是心花怒放,一得空就往那儿钻。所谓相形见绌哪,有这么一个在那儿对比着,她吕皇后不得气急败坏,性情大改么?”
钱贵妃,便是最初的钱昭容,后来的淑妃——吕皇后早产赵安那天,被污蔑在凤船上谋害皇后的那一位。
容央心头震动,一则是想不到赵安的资质竟是如此之愚劣,二则也是意外于吕皇后如今的处境。这三年来,容央最担心的便是成功拉拢贺氏的吕皇后会在朝中不断壮大,伺机对赵彭下手,还多次在家信中提醒他注意提防,没成想,事态的发展竟是如此之戏剧性。
“嬢嬢,舅舅,快来看我!”
蜜糕蓦地舞着小小桃木剑跑过来,要求容央、赵彭前往廊前围观他展示枪法。容央颦眉道:“你拿的是剑!”
赵彭笑不拢嘴,被蜜糕拉着直往廊下去,喜欢得不得了:“管他是枪是剑,只要是咱蜜糕来舞,那就是天下无双,对吧?”
蜜糕哪里知道什么叫“天下无双”,只是点头附和:“对的,对的!”
※
文德殿内,欢聚的气氛被一卷舆图、一幅画像凝固成霜,崔全海屏气敛声地候在幔前,一双眼低低垂着,双耳静听殿中二人对答。
“去年年底,一名校尉因触犯军规,被平远严惩,事后心生怨怼,把大量军情卖给了潜伏在蓟州城外的山匪。平远发现后,及时设法补救,将计就计再放出一批虚假情报,并趁乱收回了所有被盗的军用舆图。这件事,朕去年便知晓了。”
针落可闻的大殿里,官家低缓的声音起伏在耳侧:“至于你手上这张布防图……照朕看,估计就是当时平远有意放出去的。一州的军防机密,哪有那么容易走漏,要是真的,那眼下的蓟州城岂不是要给他大金踏平了?”
官家说罢,轻轻一声笑,目光落至那张独眼龙的画像上时,眉间终于覆上一层暗影。
“耶律齐啊……”官家喃声,语气似冷非冷,“大难不死,算是吉人天相,可惜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就凭他一个亡国灭种的漂蓬断梗,如何能撼动大鄞、大金二国根基?”
褚怿终于再沉默不住,开口道:“耶律齐如要复仇,定不会正面和大鄞、大金二国对抗,连横分化,各个击破,方是可行之策。”
官家道:“你的意思是,他要联合大金,来灭我大鄞?”
帝王的反诘声里明显掺上了一丝愠恼和冷峭:“提出要灭他辽国的乃是大金,率先杀入上京,屠他皇城,戮他皇族的也是大金,而今坐在他故国之上号令天下的也仍是大金的皇帝!他凭什么放着这寇仇不去对付,反而认贼作父,妄图算计我大鄞?!”
一声喝罢,画卷被拂落在地,官家气急攻心,竟胀青着脸剧咳起来。崔全海忙上前搀扶,转头欲传召御医,官家推开他坐回龙椅上,长喘不语。
褚怿面沉如水,站直在座前,双脚扎在坚冷的汉白玉砖石上,颇有点跋前疐后的意思。前方,官家森然道:“传朕旨意,各州关城加强巡防,一旦发现此人踪迹,就地格杀。”
褚怿领旨,却并不动,官家平复罢,撩起眼皮对上他沉定的双眼。
褚怿道:“大金细作屡次犯境,其意不可不防,另外,贺家军军情走漏一事……”
官家截断:“朕已经说过,那是贺家的惑敌之策,怎么你在边关驻防多年,竟连这点都分辨不清么?”
大殿内赫然肃静,褚怿抿紧唇线,压低眉睫,缄默不语。
官家靠在龙椅椅背上闭眼长叹,像是恨恼,像是疲惫,也像是无奈兼无语。
“收回十六州赋税大权的事已经谈妥了。”沉寂片刻,官家冷淡出声,“大金对交权一事并无异议,上个月,也派了使臣过来,其间言行谦顺依旧,并无异常。这两年国中经济并不景气,各地时有灾荒,外交上当以和为贵,你这次探亲结束后,好生守着易州便是,不要再横生事端了。”
褚怿瞳仁收缩,低垂的眼睑处阴翳愈深,思绪停在“横生事端”四字上,一时竟难以回神。
崔全海审时度势,及时相劝道:“离开宴还有段时候,帝姬跟两位小郎君正在太子宫里耍着,驸马跟太子也是三年未见了,不如也前去聚聚吧。”
褚怿眉眼不抬,拱手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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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宫庭院里陪蜜糕戏耍的容央并没有等来褚怿。
戌时,家宴准时在长春殿拉开帷幕,容央领着大小郎君入席时,褚怿已屈膝坐在筵前,侧影茕茕,一脸冷寞。
容央心领神会,把蜜糕跟弟弟交给雪青、荼白,提起裙裾在褚怿身边坐下。
四周灯影烨烨,人影来来往往,宫女把一盏三脆羹鱼贯呈上来后,颔首退下。容央按住褚怿的一杯酒,低声道:“急什么,一会儿开席,少不了人拿酒灌你。”
褚怿眼睫微动,依言放开杯盏,容央瞄一眼殿中情形。帝后还未入场,捧场的妃嫔,包括端敏、静淑等两位姐姐倒是领着各自的驸马准时地入了席。左下首的筵席是赵慧妍和贺平远的,目下仍是空着,容央趁势对褚怿道:“一次失败不要紧,只要有足够的证据,爹爹总能相信的。”
褚怿心里憋着股郁气,闻言把她一揽,抵着她脸颊道:“有点生气。”
殿中众目睽睽,容央脸臊红起来,推他,褚怿偏不肯放。
他今日必定是栽跟头了,血气方刚的一个大将军,拿着自认为斩钉截铁的证据去请帝王彻查,然而换来的只是一腔无处可发的愁绪。容央心疼又心酸,终于也不再顾及四周投来的眼神,摸着褚怿的头低哄了几句。
不多时,帝后入场,家宴开席,下首的赵慧妍和贺平远自然也来了。
跟赵彭所言不差,赵慧妍和贺平远这对夫妇的关系的确是很难用“和睦”来形容,哪怕是出席皇家家宴,哪怕是就坐在容央、褚怿的下首,这两人至始至终也没想着维持过片刻跟“举案齐眉”相关的形象。
席间,吕皇后倒是有意想化解他俩之间的冷凝气氛,然而不是徒劳无功,就是适得其反,最后还是官家看不下眼,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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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殿外,夜风吹打墙外茂盛的桂树,零落的点点金桂在月色里飘着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