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囚车停在蝉声起伏的树林里。
“都老实点啊!”
简单交代过后,两个解差跑去林里头方便,剩下的围坐树下,掏出酒囊、干粮来小憩。
有一人瞄了树下最前头的囚车几眼,提醒道:“这地方空得很,还是看牢点好。”
衙役无所谓道:“怕什么,再他娘的官大也是个屡战屡败的罪囚,还抗旨……本事没有,脾气倒大!”
衙役显然愤愤难平。先前人咳一声,道:“两万残兵打八万金军,能守么久,也够意思了,再说……”
蓦地压低声音:“不是说是守城的时候,给通判摆了一道么?”
“不是通判,是传旨的内臣……”又一人探头过来,很是秘密地补充。
“苍天,这事情办得!”得知真相的解差唏嘘不已。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混入聒噪的蝉声里,褚怿坐在囚车中,缓缓睁开眼眸。
眼前是叶缝间漏下的丝丝清光,几绺枯干的发丝贴在干裂的唇上,风一吹,硌着裂纹扬起来。百顺被关押在边上的囚车里,隔着木栏看到这一幕,扭头朝树下道:“拿水来!”
树下的窃语声一止,领头的衙役不耐地瞥去一眼,旁边的解差低声劝道:“给吧,便是做不成侯爷,也八成还是驸马爷。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另一人点头,附和:“照刚刚老周说法,咱还是得小心伺候着,别回头把人逼急了,当真造起反来,你我……”
瘪着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衙役不屑至极:“老婆孩子全在官家眼皮底下,他要敢造反,老子头搬下来当凳子坐。”
说罢,翻个白眼,把水囊扔给最后附和的这位解差,意思不言而喻。
解差无奈,拿上水囊走过去。
百顺道:“给侯爷。”
解差皱皱眉,其实大伙对这位被押送回京问罪、大名鼎鼎的褚家大郎还是很有几分钦佩在的,奈何就如衙役所言,脾气太大,太冲,哪怕是个小厮,讲起话来也颐指气使,次数多了,他们这帮押送的人心里难免窝火。
分明是押战犯,又不是伺候祖宗。
压下点不忿,解差走至褚怿跟前,把水囊递过去。对方倒是爽快接了,没刁难什么,只是喝完以后,顺手就把水囊抛去了旁边。
旁侧囚车中,百顺麻溜地接住,仰头就是一顿猛喝,喝干后,这才扔回给解差。
“……”解差吞声忍气,转身想走,发现水囊的囊口空着,定睛一看,盖儿还在褚怿手上。
解差默了默,走上去。
“个,侯爷……”解差摇摇手上的空水囊,提醒,“盖儿。”
褚怿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黑睫压着眸,点点头,举起手里的东西。
解差没多想,凑上前去拿,手伸入木栏的瞬间,瞳孔一震。
树下堆人正赌着金军何日突破信德府,会师浚州,南攻汴京,一人押来一个日子,吵得闹闹哄哄。先前去方便的俩解差结伴归来,展眼朝树下囚车一看,色变震恐。
然而不及发声,围坐树下堆人已应声倒地。
远处二人倒抽一口冷气,双腿骤软,差点又要尿上一泡。
树下,褚怿扔掉佩刀,从衙役里搜来解开铁镣的钥匙,眼也没抬:“想跑就跑。”
声音是冲他二人去的。
二人眼睁睁看着他把铁镣解开,哪里还敢逗留,回神后,跑得命都不要。
褚怿扔下铁镣,转头,走向后面的几辆囚车,被囚的是褚家军中跟褚怿一起抗旨守城、最后中计丢城的五位将领,穿着屈辱的囚衣,散着枯干的头发,戴着冰冷的枷锁。
但此刻,眼睛里迸射着光。
说不上来是欣慰的光,还是辛酸的光。
褚怿把人挨个放出来,依旧是副冷漠脸孔,只声音斩截,是一锤定音的孤勇:“两条路。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闻声而笑:“褚家军,只认忠义侯。”
※
四月初三,战犯忠义侯畏罪潜逃的消息传入京中,与此同时,大金东、西两路军会师于黄河之北,不日将渡河南下。
大鄞皇宫之内,一片哗然。
从战前争到战后的两派朝臣又开始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一派慷慨陈词,怒叱求和者的窝囊误国;一派冷嘲热讽,痛批主战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龙椅上,这一回,不再震愕得口喷鲜血,也不再困顿得痴痴惘惘,他只是平静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等底下众人争乏以后,寥寥开口道:“吴缙,你怎么看?”
刚跟一位主和官员争得面红耳赤的吴缙板着脸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厢军,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会儿,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旧是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道:“弃汴京,退守金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主和一派虽然以他为首,但在他开口以前,尚只想到继续让利求和,而万万不敢直言弃城南遁。
刹间,一殿俱寂。
吴缙怒极反笑:“敌军尚未压境,就惑主弃城南逃,范申,你与卖国求荣的狗贼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