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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十年里,她种过地,养过猪,进过厂,在小餐馆洗过盘子,也在高大的写字楼外擦过窗子,还在小区里做过钟点工……只要能挣钱,能还债,就是扫马路她都愿意。

是的,还债,替“真爱”还债。即使后来这几年她年老色衰,他已经弃她而去,但他欠下的一屁股债,债主可不会放过他对外的“老婆”李曼青。

才想着,就听一声“姑妈”,门口进来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轻男子。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她一生的悲剧源头来了。

罗有秀你个王八蛋!李曼青眼睛都红了。

第3章 出门

那把嗓音,那个自以为时髦风流的打扮,他就是化成灰,李曼青都能认出来!

唐老太听见,赶紧从厨房伸出头去,客气道:“有秀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别怪姑妈招待不了你了。”老太太吸了吸鼻子,又问他吃过饭了没。

李曼青低着头,使劲掐着自己大腿,只有疼痛能让她清醒,清醒着不要冲动犯蠢。

上辈子,自己就是被他的人模狗样给迷了心……当然,也是她眼瞎,自以为给她念两句徐志摩的诗就是喜欢她了,给她从城里带双塑料鞋底回来就是关心她了。

直到后来,她跟着他离开宣城县,没多久就被他以做生意为由榨干赔偿金……然后才露出他的真实面目。她只要一说要回宣城来,他就一面痛哭流涕认错,画“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大饼,一面恐吓她回去就是给娘家丢人现眼,哥哥嫂子一定不会认她……

可怜她那多年书竟然白读了,就这么让他一面红脸一面白脸的拦住。

再后来,年纪大了,为了生计整日奔波,她竟然就再也没回来过。

“表姐回来了,表妹也在啊,听说丰年出事了,是真的吗?”他虽问的是唐丰莲,眼睛却只落在李曼青身上。

见她今日穿了件大红的毛衣,显得脸又白又小,眼睛又黑又亮,若不知内情的,都只当她是十五六的女学生,哪里想得到是已婚少.妇了,还真是十里八村难得的好人材啊……可惜他的死鬼表弟无福消受。

唐丰莲历来见不惯他这副不务正业的模样,若是往日,定要打趣他西装革履上哪儿当大老板去了,今日却是再无心接嘴的。

李曼青尽量捏紧了拳头,逼着自己不看他,只盯着地板发呆。这两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打上水泥地板了,只除了唐家。她记得唐丰年过年的时候说等明年上冬冷了,请工便宜,他要提前回来打的……现在他人没了,唐家的泥土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换得了了。

“是啊,你表弟……唉,我们正打算去瞧瞧。”唐德旺勉强应付一句。

“上哪儿瞧去?我听说那矿井两百来米深呢,入口堵死了,别说人了,根本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去……”罗有秀讲得“栩栩如生”,唐德旺听得浊泪四下。

这不是往老人家伤口上撒盐麽?李曼青恨不得让他快些闭嘴,唐丰莲已经怒目圆睁。

“表弟若没事就回去吧,咱们待会儿忙得很。”大姐夫出口了。

罗有秀还想再哔哔,看了眼大姐夫脚下的编织皮凉鞋,这可是城里人才穿得起的……只得讪讪住了嘴。

没一会儿唐老太热好了饭菜,就着鲜嫩的凉拌春芽,李曼青狼吞虎咽的吃了两碗白米饭。想到今日去的目的,又回房换下那红得耀眼的毛衣,穿了件印有椰子树的的确良衬衣,三月份天气还有些凉,外头又加了件猪肝色的小毛衣,有意将前襟一排扣子揭开,就成了后世的针织开衫的造型。

这件小毛衣还是娘家嫂子送她的,当年流行说“猪肝色”,其实也就是后世说的卡其色与紫色的混合,显老效果杠杠的!

果然,她才穿上这一身出来,罗有秀就皱了皱眉,深觉一副好样貌被这西里古怪的打扮给埋没了。

唐德旺一把大锁锁了门,几人走到村口,刚好见大榕树下有老人坐着晒太阳,见他们一家老小的出门,也都知道是丰年的事儿,劝道:“丰年爹妈,咱们不怕啊,去了好好同老板说说,多多少少赔点钱,你们以后也能有个着落……”

又听得两老哭成泪人,李曼青终于在“麻木”了半日后,跟着掉了几滴泪。

大平地村地处高寒山区,交通闭塞,二十年前还没通公路,要到乡里去只能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这年代在城里已经到处是自行车了,大平地却只村长家有唯一一辆,还因路太窄太陡了没法骑……其闭塞与落后可想而知了。

李曼青就叹了口气,上辈子虽说是个穷打工的,但地铁公交出租都出门就能坐,回到“交通全靠走”的二十年前还真不适应。

唐丰莲却误会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曼青要走不了就先跟你姐夫家去。”

李曼青连忙摇头:“能走能走,咱们赶紧走吧。”

等灰头土脸走到乡里,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大姐夫去找了辆拖拉机来,每人一块钱,一路“突突突”的将他们颠簸到大渔乡,又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这还是知道他们有急事儿,算“突”得快的……再不到,李曼青都要吐了。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颠得变形了。

只是,下了拖拉机,众人都傻了,只知道“矿上”“矿上”的叫,但大渔大大小小的私人煤矿不下五六个,他们连人家煤矿名字、地点都说不出来,去哪里找人去?

唐德旺红着眼,见人就问“知道唐丰年在哪个矿上吗”“听说哪个矿上出事了吗”,这年代出了事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家就是知道也不敢同他们说的。

唐丰莲骂大姐夫:“你咋就脑袋少根筋,走之前不会问问建华他二哥,现在这大海捞针都捞不着!”又要使他回去问人。

光一个单边都得三个小时,还是有拖拉机坐的,要没车坐,靠他走路一来一回还不得七八个小时,都走到半夜了!

李曼青忙拦住:“大姐夫不用跑了,我记着丰年说过,那煤老板好像姓季,名字叫啥不知道,但只消问问季老板的矿在哪儿,总能找着的。”她之所以记得,是当年那笔赔偿金是季老板亲自送上门的,她还有些印象。

果然,李曼青堆着笑脸,找了家叫“利民农资”的店,一问季老板,人家就指给她了:“那可远了,走路走不到的,喏,乡.政.府门前过去有马车,你们只消说去‘云喜’煤矿,人家就会带你们去了。”

几人赶紧又去找车,每人五毛钱,又是坐了一个小时多才到矿上,而此时,天已经擦黑了。

就在他们走后,乡.政.府门前的一辆黑色桑塔纳里,年轻的司机问坐在后座的人:“老板,这怎么办?听见他们说话了,就是找唐丰年的。”

男人蹙着眉,弹了弹烟灰,半晌才道:“那就让他们找去。现金准备好了没?”

司机晓得这是要做好打发他们的准备了,赶紧道:“都取出来了,两万块。另外两家的都只给一万五,会不会被他们知道了闹出事儿来?”同样是埋矿井里了,要赔偿的话都得一视同仁,不然封得了这家的口却封不了那家的,到时候还是麻烦。

后面的男人却再没出声了,只望着那女孩子的背影沉思,没想到啊,这种穷乡僻壤还能有这么白净的姑娘。他来大渔三年了,倒是第一回见。

就是穿衣品味忒老土!

第4章 矿上

太阳落山,唐家五人终于颠到了“云喜煤矿”门前。暮色里的铁大门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一想到自家儿子就死在了里面,唐家两老那眼泪愈发成了断线的珠子。

几人才下车,就有两只半人高的狼狗吠起来,“汪汪”恨不得挣脱铁链的束缚冲出来,李曼青吓得往后缩了缩。这东西可不是好惹的,以前跟她一起打扫卫生的老刘说过,他们老家有人被狗咬了,觉着几百块的狂犬疫苗贵,没去打,结果才半年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