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没见他?”
“见了,不过聚完就散了。”
“头两年,他常跟着那个叫乌扁担的,在外头乱混,夜里常不回来。我劝了他许多回,他都不听。后来才收了心,再没在外头过过夜。莫不是又被那个乌扁担勾走了?”
“我也不清楚,多谢老人家。”
柳七再没心气多言,转身便走。走了十来步,回头一望,那老匠还立在院门前,虽然只见瘦高黑影,却能觉出满心忧念。田牛如此命好,竟能在汴京遇见一个疼念他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赁住的那房东一家人,尤其小叶那女孩儿的清甜笑脸,令他心头一暖,但随之便涌起一阵悲凉。
这世间人心,有时冷比寒风,有时又暖比冬火。只是寒风始终太大,冬火又从来太弱,一吹便熄。想要再燃,却千难万难。
他已经身心乏极,原要回住处去歇息,但一想,唐浪儿、解八八、郑鼠儿都是在住处遇害,乌扁担藏身在那座宅子,没人知道,凶手都能找见。自己若回去,自然凶险。再想到房东一家人,汴京上百万人里,好不容易遇着那点微火,就莫要引去寒风,让它熄了。
但若不回住处,能去哪里?
自小,他就觉着自己和乡里其他孩童不一样,他不愿睬他们,他们也不愿理他。但那时至少还有爹娘家人,尤其添了妹妹之后,瞧着那乖巧模样,他心头比父母更疼惜这妹妹。他一直都有些虚弱,在妹妹跟前,却忽然生出许多气力,为了护妹妹,便是与百十个凶汉斗,他也不怕。可一场洪水后,家没了,爹娘没了,妹妹也没了。他一直没哭过,不是忍着不哭,而是心里冷透,哭不出来。虽然遇着江四、乌扁担他们八个人,同患难、共逃荒,可心里始终有道沟,护城河一般,围在心外,连桥都难得搭起。眼下,就连这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还是这人世本就寂寞。就像柳永,身为天下第一等词人,不也寂寞终老?
他走出那巷子,呆望着月下草野,惆怅许久,被草丛里蹿出的一只田鼠惊到,忙醒了过来,眼下不是悲情愁绪的时候,接下来那凶手便该寻我了,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慌忙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作绝张用。
张用要寻乌扁担和任十二,找那个朱家小娘子。眼下虽不知道乌扁担和任十二把那个小娘子弄去了哪里,不过或许和那凶手有关。就算无关,张用在京城大有脸面,又极有智识,若能求得他出头帮助,或许能找出那凶手。只是,那凶手一定不是常人,甚而连是不是人,都未可知,真能找见?找见后又能如何?柳七忐忑许久,最后想,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这样惊怕无措好。
于是他快步进城,向染院桥赶去。一路上仍不时觉得有人跟、有眼盯。又累又慌,总算到了那个宅院,见张用正站在院子里说话。他也不管让不让进,几步走进了院里,径直走到张用面前——“我知道那两个轿夫的下落。”
“哦?你是来讨五十两银子?”
“我不要钱,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
“这里头有桩凶案,你得答应我,找见凶手。”
“哦?接着说。”
柳七见那两个仆婢全都盯着自己,廊檐下那个老妇人站起身,一个中年仆妇从旁边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全都惊望向自己。他有些犹豫了。
“你就算只说给我听,这几个人也要挨个问我,我也得挨个告诉他们。这一圈挨个下来,够我算出第二层小轴轮的尺寸了。你莫耽误我的工夫。说吧!犄角儿,关院门。阿念,搬个凳子来,这位柳七哥瞧着腿有些软,让他坐着说。”
柳七看着犄角儿忙去关了院门,阿念搬来两只黑漆圆凳,一只放到柳七身后,一只搁在前面,将地上一盏绣灯小心端起来,拿绢帕轻轻掸净底下的尘土,小心搁在凳上。
“柳老弟请坐,你是造猫窝的?”张用笑着伸手示礼。
柳七听了一惊,见张用眼瞅着自己背的青绸袋子,袋口明明扎着,他竟能猜出里头的物件,更凭此猜出我的营生?柳七惶然点了点头,将袋子搁到脚边,坐了下来。可其他人全都站着,只有自己坐着,又有些不自在。
张用忽然蹲了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腮,又扭头吩咐犄角儿和阿念:“你们也蹲下,好听柳七先生开讲。”
那两个对视了一眼,犄角儿有些不情愿,但看阿念笑着蹲下,也就跟了蹲在她身边,一起望着柳七。柳七越发不自在了,之前听人说作绝张用有些疯癫,果然没说错。这样的人靠得住?
“你信不信得过我不打紧,眼下你也没有别的人可找——”张用托着腮、眨着眼又笑着说,“你慌得这样,要我帮你寻一个凶手,那凶手必定瞄上了你。你说你知道那两个轿夫在哪里,你说这句话时语气发虚,却不像说谎。那你为何发虚?虚在‘在’这个字上,那两个轿夫既在、又不在。那一定是已经死了。你脚底沾了新泥,裤脚被露水打湿,自然是从城外赶来。这么晚了,你不去寻别人,只来寻我,自然是找不见其他人帮你。因此呢,你说吧。”
柳七听了,越发震惊,再不敢轻视张用,心里也安稳了许多。于是,他慢慢讲起几个朋友相继被害的事。刚讲到看见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那个老妇人忽然奔了过来:“那两个轿夫死了?我柔儿呢?我柔儿在哪里?”
“岳母大人,这位柳七哥并不知道您女儿的下落。”张用笑着抬起脸。
老妇人仍盯着柳七:“你没见柔儿?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柳七忙摇了摇头。老妇人顿时哭起来,张用站起身扶住她,笑着劝道:“您老莫慌,还是好生去拣豆子。您连那一箩豆子都没拣完。您女儿那般娇贵,不拣个三五十斗,哪里能求得回来?”张用哄着老妇人又到廊下坐好,抓了一把豆子在她手里,老妇人抽泣着继续拣选起豆子来。张用这才又回来蹲下,让柳七继续。柳七又将见到郑鼠儿尸首、寻田牛不见的事说完。
张用听后,笑着点了点头,眼珠略转了几转,忽然问:“你们九个人来京城几年了?”
“三年多。”
“我瞧你两只手,原先该是做重活儿的。你们如何在京城谋到生路的?”
柳七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便将自己一伙人逃荒来京的经过讲了一遍。
张用听后忽然盯住他:“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柳七一惊。
张用仍盯着他:“你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看你的神情,你根本不信这人竟会寻到你们。我猜这凶手必定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三年!”
柳七越发惊得寒毛竖起。犄角儿和阿念也一起惊望张用,原本站在厨房门边的中年仆妇也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死鬼之所以寻见你们,一个一个地杀掉,自然是来报仇。说到他,你眼神里始终有些躲闪,此人的性命是被你们谋害的,对不对?”
柳七惊望着张用,觉着自己的魂被这人剥开了一般,几乎从凳子上跌倒。阿念和那个中年仆妇更在一旁同声惊呼。
张用则仍笑盯着柳七:“你将才说起你们九个人来京城谋营生,有两个字接连说了几次——白干。你求那猫窝匠教你手艺,说白干也成;解八八去力夫店寻活儿,说白干也成;麻罗去裱画店,说白干也成;郑鼠儿去肥皂团工坊,说白干也成……你们不过是逃荒来京,一两个人为求一门生计,说白干倒也不奇怪。但你们个个都这样,这就古怪了。你们袋里自然都有些银钱,估计一两年还是维持得过,因此气才敢都这么壮。你们都是逃荒之人,原先又都不过贫寒农户,哪里来的钱?自然是从那死鬼身上得来的,你们杀他,是为了钱。有了这本钱,你们才一起商议好,若想在京城立足,就得学一门技艺。哪怕白干一两年也成。对不对?”
柳七的心被戳了一刀一般,浑身顿时冒出冷汗。
张用继续说:“你莫怕,我最怕麻烦,你们杀没杀人、自不自首,与我无干。天道循环,有欠有还,何须我插嘴插手?我只是要替岳母大人寻回女儿。如今这事又关联到那个死鬼,你若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再寻其他法子。这世上千缺万缺,唯独法子不缺。”
“我说……”柳七垂下头,脚尖用力擦着地面,犹豫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那场洪水中,爬上那只筏子的,不是九个人,而是十个。第十个人叫黄三奇……”
这桩心事一直压在柳七心底三年多,他们九人也始终回避这件事,谁都不愿碰。这时终于被张用戳破,柳七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郁积一旦开了缺口,便再止不住洪水外溢……那天,柳七在洪水里挣扎,眼见那只木筏漂过来,忙拼力游过去,却被激浪不断冲开。若不是马哑子伸手拽住,早已没了性命。他爬上那筏子,呛了半天水,才渐渐缓过神来。那时才看到,筏子上有四个人,江四、马哑子、乌扁担、麻罗。每个人都全身湿透,满脸哀疲。
后来柳七才知道,那只救了他们命的筏子,原也并不是筏子,而是江四家的篱笆。端午那天,江四回到家,见家里篱笆的桩子被雨水泡松,整片倒了下来。便淋着雨去修篱笆,重新将桩子立稳,又砍了许多粗枝条,将篱笆密密扎了一遍。才扎好,洪水便冲了过来。江四被大水冲到篱笆上,篱笆又被连根拔起,他趴在篱笆上,迅即被冲走。回头看自己的家时,早已经被洪水冲塌,房顶的茅草梁柱四散漂开,到处浊浪黄洋,父母妻儿全都不见。他拼力叫喊,声音却被雨水声掩住,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趴在篱笆上大哭起来,漂了一阵,看到水中挣扎的乌扁担,才止住哭,伸手将乌扁担救了上来。接着他们又陆续救了麻罗、郑鼠儿、马哑子和柳七。而后是解八八、田牛、唐浪儿。其中麻罗、乌扁担和柳七早已相识,他们三个同在瓷场做碾工,用木槌捶碎瓷石瓷土。
黄三奇是最后一个被救上来的。认出是他后,大家都有些愕然。
黄三奇在这顿丘县几乎无人不知。他父亲黄藏是个瓷场主,多年前来到澶州顿丘开起瓷场。顿丘县原先只有两座粗瓷小窑,而黄藏则是从磁州一座名窑偷学到精妙烧瓷手艺。当世名窑中,汝、官、哥、钧、定等窑,不论南青或是北白,皆以单色纯釉,讲求清素静雅之致。磁州窑则自成一派,主烧民间瓷器,器形豪朴,更引书画入瓷,独创白地黑绘新技,或剔花、或画花,纹样更是遍及花鸟鱼虫、龙凤百兽、仙凡人物、市井百态……由于工艺精良、花色鲜奇,极得民间喜爱。此外,黄藏又极擅结交官府及豪家,不上三年,便挤走了那两家小窑,独占顿丘瓷市,连外州县的瓷器也渐渐被驱走大半,黄家因此成为当地巨富。黄三奇是家中幼子,依仗父势,更是百般招摇。
大雨洪水之中,众人与黄三奇同舟,起先倒也顾不得多想。那篱笆承不住十个人,侧翻了几回。江四忙招呼乌扁担、田牛、郑鼠儿几个壮些的,下到水中,抓紧篱桩,一起托住,这才勉强稳住篱笆,随洪水一直漂往下游。不知漂了多远,不但水里的江四他们没了气力,连柳七他们在篱笆上的,也几次险些被浪拍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