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客客气气地给她奉了一盏茶。
万随心却没有心情喝,看着他坐回凳子上,突然问:“是你吗?”
十六年不见,到了这一刻,她竟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所幸程潜没有和她卖关子,而是客气地笑了一下,问:“您是想问,我是不是程卓?”
万随心只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程潜叹口气,好半晌,斟酌着开口说:“这样吧,我给您讲个故事,您来判断。”
1996年,安城有一对出身书香门第的老夫妻,丈夫是大学历史老师,妻子是美院的美术老师。两个人恩爱有加伉俪情深,膝下有一个女儿,这一年25岁,却不幸疯了。她是夫妻俩人到中年才有幸得来的宝贝,从小被宠得有些自我,毕业之后初入职场,爱上了自己的上司。
那个上司是有妇之夫,玩弄了她的感情之后,让她意外怀孕了。
这个女儿因为怀孕而充满幻想,几次三番跑去找男人讨说法,他上司一气之下将人给弄晕了送去医院,半麻醉状态下,女人被强迫着流产。
老夫妻知道的时候,外孙已经没了,女儿的精神状态也出了问题,半疯半傻。偏偏,女儿那个上司出身于安城豪绅之家,老夫妻两人极度好面子又不敢将事情闹大,痛苦绝望之下双双辞职,决定带着傻了的女儿离开安城。
未曾想,就在这个时候,傻女儿趁人不备离家出走。
老夫妻发了疯一般的去找女儿,很意外地,在护城河边上,救了一个男人。这男人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掉落到河里,被救的时候身上有伤,却还有着微弱呼吸。一向与人为善的老夫妻将这男人送到了医院救治,负担了一切医药费并且精心照顾,等到男人终于清醒,却发现他谁也不认得,失去了记忆。
掉下河的时候,他脑袋受了伤,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断定这暂时性失忆可能是因为脑伤的缘故。不过既然他已经苏醒,实在没必要再进行手术……
老夫妻暂时将男人带回家,发了愁。
被他们找回家的女儿,无意中,从男人先前被带回家的脏衣服里,翻找出了他的身份证。男人的口袋内里破了一道缝,身份证掉进了衣服夹层,傻女儿闲来无聊顺着那条缝进去摸了老半天,才像寻宝一样,找到了这个身份证。
这个男人叫程卓,当年三十三岁……
老爷子在按着地址寻回他家的时候,意外得知,他和妻子感情极差,隔三差五就要吵,惹得街坊四邻不得安生。这个讯息,让老爷子生出了其他心思。
他和老伴已经年过花甲,膝下一个女儿还半疯半傻,等他们老死之后,这姑娘无人托付。
回到家,老爷子隐藏了男人的身份,和老伴商议后,做了这辈子唯一一件亏心事:找人给男人先办了假身份证,随后便举家迁往西南生活。
男人的身体渐渐康健,只偶尔头疼的毛病特别扰人,老爷子在书法上颇有造诣,便让他练字静心,没想到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便精心教导并且收他当了关门弟子。
再过几年,女儿的疯病没有那么严重了,爱上了被父母半路收养的男人。
老夫妻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徒弟,给两人举办了一个婚礼,婚后三年多,小夫妻生了一个孩子,随外公外婆姓,取名周长安。男人感念老夫妻照顾之恩,对此全无异议,一门心思放在了研习书法上,借着师傅的人脉很快踏入了书法圈,成为了一名大器晚成的书法家。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长安刚上小学的那一年,母亲患病辞世。
男人担负起了照顾孩子和师傅师娘的责任,直到2011年秋,老爷子病逝前,将这一个故事讲给他听。并且由于心怀愧疚歉意,将周家所有遗产放在了他的名下。
临终前,老爷子还告诉男人:因为心里不安,所以他后来回安城打探过他妻儿的消息,得知的是,他妻子在他失踪后乱搞男女关系并且家暴儿子,最终入狱,他儿子倒是很聪慧乖巧,成绩好,因为家里拆迁过上了好日子。
颇长的一个故事讲完,男人端起茶几上微凉的茶水喝了口,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尔后开口说:“大抵就是这样,我现在用着程潜这么一个身份,曾经是你丈夫,程卓。”
万随心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听见男人补充了一句:“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我现在仍旧是一片空白。所以对你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已经知道,我们目前有一个儿子,很优秀。”
“……你什么意思?”
万随心眼睛睁的很大,盯着他问。
最开始见到人,程潜觉得这女人和他师父口中那个放浪形骸的女人有所差别。室内暖气开放,她人到中年仍然有着窈窕优雅的身形,穿着米色的小v领薄毛衫和深色修身长裤,不言语地坐在那,显得温婉安宁,甚至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气质,不像个历经世事的女人,倒像个没什么主意的姑娘家。
他这十几年过得清心寡欲,为了给周家留后生了孩子,对自己已逝的妻子,其实完全没有感情。
时常出席各种场合,他对女人这种生物,也向来避而远之。
尤其是不知检点看见他就想占便宜的女人……
想到这,程潜脸上的温和容色都收敛了两分,正色说:“我师父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虽说他当初将我私自带离安城的行为极不妥当,可他说起的关于你的事情,应该不曾作假吧。我不知道当初我们是为何结婚的,可既然夫妻感情不和而且你能做出家暴孩子的这种行为,那么我们先前的婚姻我觉得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会继续以程潜的身份生活。但对于孩子而言,我实在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理应弥补。”
“砚宁交了女朋友也到了适婚年龄,我特意找你,便是想商议一下如何补偿他的事……”
“啪——”
话未说完,他被茶水浇了一脸。
万随心捏着空茶杯站起身,牙关紧咬着,以至于脸色都显出几分狰狞。
抬手将脸上茶叶抹掉,程潜的脸色也暗了两分,站起身恼怒地道:“你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
万随心随手将空茶杯扔在茶几上,眼见瓷片四溅也不管,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指过去:“对。我这辈子最不可理喻的事情就是瞎了眼跟了你,失忆是吧?我就当你当年掉河里摔死了!”
“去你妈的!”
她气呼呼骂了一句,一手操起茶几上的果盘砸到了他身上。
程潜被砸得后退了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她甩手离去。
隔得老远,别墅门发出“砰”一声巨响,他低头再看近前,苹果蜜桔滚得到处都是,一个茶盏被打碎,好好一个客厅,眨眼间狼藉一片。
这女人……简直是泼妇……
他目光嫌恶地看了两眼自己湿哒哒的毛衫,气得大喊:“来人呀!”
管家和先前被支开的保姆急匆匆跑过来便看见这样一副画面,还没回神呢,就听见他压抑着怒气催促的声音:“赶紧的,打扫干净了,弄成这样。”
“怎么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