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染手拉住了房薰,颤声道:“他的提议虽有风险,但理论上……确实可行,薰姐,或许……我们真的做得到。”
“时间已经只剩不到三天,如今的每一秒都浪费不得。你们做完一切后,还要赶回畔山脚下与我会和,时间不等人……两位姑娘,请吧。”
两人心知时间紧迫,只得当机立断的议定各自分工,重新上马便立刻各奔东西。
在房薰和步染离开后,子安感觉到了怀里的动静,他连忙低头看去,只见池罔的长睫轻颤,于片刻后睁开了眼睛,重新露出里面清亮的眸子。
终于确定他活过来的子安,总算是感受到了一点安心,只是端详池罔的神色,子安肯定道:“……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池罔是从房薰和步染来到后,才缓缓恢复意识的。他立刻挣开子安的怀抱,向后缓缓退去,同时冷静的发问:“你曾经说过,你来到这里也有一个任务。”
子安陷入沉默。
“她俩的任务是从朝堂、江湖、和商界三个领域里,清除我和无正门七百年来根植于世间的影响,目的不外乎在我死后,不至于使这世界、这截点的秩序轰然崩塌。”
池罔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带血的衣裳,神色极为镇定冷漠,“而你的任务,却从来只和我有关……你其实不是来渡我出家的,你是来清除我的,就像鸡爪子一直想对我做的事一样,对吗?”
第134章
子安从来就知道, 只要给小池一点线索,他就能摸到距离真相最近的地方,因此他从来不敢小瞧他。
面对池罔对房薰、步染和自己任务的准确判断,子安无从反驳, 便只得默认。
池罔记得自己身体之前的状况,他被风云铮迎面砍了一斧, 除非是神迹,否则不可能会在这样短的数息间恢复成全然无恙。
“砂石呢?他去哪里了?”
池罔问起砂石的下落, 却许久听不见砂石的应答, 就连以往砂石被迫离开时,会给他留下的简短解释都消失了。
子安也不说话,他便在沉默中猜出了个大概。
“……傻孩子,早就告诉你保护自己的。”
虽然不知道砂石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救他的, 能确定的人只有砂石了。池罔站起身体,声音颤得厉害, “救我做什么?就算你把我救起来, 他还是要杀我。”
子安皱眉道:“小池, 我……”
池罔打断了他的话,“七百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武功全废到与常人无异……你又精通医毒,我没有办法害你, 如今的我, 已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若你的任务要求是必须亲手杀了我,请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似乎是一眼都不愿看面前这个人,失去武功后的身体十分虚弱,他脚步虚浮的向身后畔山前行。
子安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牙齿咯咯作响,却无法去阻止他,只得立刻跟在了他后面。
在漫长的七百多年里,池罔来过畔山无数次,却只是站在山脚下眺望。他一共只真正走上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鸡爪子要杀他,他便在死前去祭拜庄衍的墓,却意外激活了砂石陪伴他度过了三四年偷来的时光。
这一次他失去了砂石,身旁跟随的这个,是他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可池罔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做违背和尚意愿的决定,他的身体失去全部的武功,如一个寻常普通的人一样,从山脚向上艰难的行走。
畔山几百年罕无人迹,那山路草蔓丛生,早年里铺成的石板路已经多有破碎,石板时不时的从山上滑落,这样上山的道路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不仅难走,还异常危险。
可是池罔一声不吭,控制着这虚弱到让他难以习惯的身体,一点点向上走去。
子安不知如何阻拦,只得默不作声的在后面随行保护,以防止他意外摔落。
天色阴阴的十分昏暗,那乌云盘恒于天边,却迟迟不落下雨来,空气又湿又闷,就连呼吸间都充满了压抑的感觉。
池罔爬到山顶时,额头已经挂了一层细密晶莹的薄汗,他气息不匀的微微喘着气,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晕。
刚刚上山的路上,他有两次踩偏差点掉下去,虽然抓住了旁边的树枝稳住了身体,但手掌却被粗糙的树枝磨出血痕。
可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依然拒绝了子安的保护,固执的独自登山。事实上,他不仅拒绝了子安的帮助,他甚至是连多看子安一眼、多和他说一句话也不愿意。
他已经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愿再去听外面的声音。
池罔默默的登上了畔山山巅,残破的佛寺出现在面前,他沿着多年前的那条路线,摸索着走到了后山那片墓地。
庄衍的无字碑在第二排最左边,池罔目标明确,轻轻走了过去,面对着墓碑缓缓跪下。
子安被池罔一口气堵住,心中揪得厉害,他眉头紧拧:“小池,你这是在做什么!”
“闭嘴,你闭嘴!”池罔近乎凌厉的命令道,“之前你就多有端倪,我甚至亲眼见过你与步染房薰在天山脚下的酒馆里发生的那一夜异样,却仍然犹豫着不忍对你下手,只是因为你像、像……”
“或许在薇塔的时空里,皮囊可以伪造,声音也可以一模一样……但你却永远也不是……”
“我不是什么?”子安骤然打断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叫子安?你可曾稍稍去了解过我当年出家后的法号?嗯?”
池罔沉默着抱紧墓碑,玉白的侧脸蹭上了一层浮灰,他却浑不在意,神情反而充满厌恶,“你闭嘴!不许用他的声音说话!你不可能是他,也永远不可能是他——我的庄少爷,早在七百年前就尘归尘、土归了土……我管你叫什么零零二,还是叫什么法号,你、都、不、是、他!”
这一刻的池罔神色已经有些疯狂了,“我这些年……活得好累。七百年,每一次当我从没有一点声音的墓里醒过来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谁也不能说!这样的孤单和死寂,我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子安心疼得厉害,“小池,你……”
在故人的墓前,细数七百年独自一人走过的寂寥和不甘,池罔终于崩溃了,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样的脆弱茫然,“可是我不敢去陪庄衍啊,我还没有救完所有的人,这几百年,我甚至不敢来见他,我怕他在还怪我背叛他,还怪我用善娘子救人的医术,在离魂杏林杀过那么多的人……几百年里,我几次差点坚持不住,只是念着这件事,我要救一个、再多救一个人,再坚持一会,等赎了罪才有面目去见庄衍……可是你为什么会和他完全一样啊!为什么啊!?”
子安再也看不下去,他冲到池罔身边,把他强行拉了起来,“这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现实!?你如此厌恶和尚,为什么却在这七百年来熟读佛经?你想想——佛门弟子的法号首字,来源于七十字诗排辈,可从诗中的取字来区分出家人的辈分。佛门掌门固虚法师是“固”字辈,我却是“子”字辈,中间隔了三十多个字,平白无辜的,怎么会隔了三十多辈?”
“那是因为我当年在这畔山寺出家时,正好排到了“子”字辈!这么多年你竟然从来不知道——我身为庄衍出家时最后的法号吗!?”
池罔只安静了片刻,就开始异常剧烈的挣扎,他没了武功后,完全挣脱不开和尚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他头发都挣得乱了,崩溃的大叫道:“闭嘴!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别来骗我!放开我,庄衍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墓里,我要去陪他!我要去陪他了——你滚!滚开!”
看到这样的池罔,子安只比他还要痛苦,还不得不坚持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单手抓起池罔抗在肩上,只觉得五内俱焚,“你怎么还不愿意相信——我就是庄衍啊!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面貌身形,有完全的细节习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少爷千辛万苦的重回人间,你却不能相信我?”
池罔被他抬离地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失去武功的事实,手脚一并胡乱挣扎,“庄衍就是个凡人,怎么可能有控制和改写来自于几万年后的薇塔的能力?我的庄少爷就在这里的底下埋着,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脸冒充他……放开我!你放我下来。”
“……你说他在这里埋着?”子安眼中神色骤然变得凶狠,决绝道,“那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挖了这个墓,亲手起了棺给你看看——你就给我好好看着,这棺材里面到底有没有庄衍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