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还在可劲儿地吹。破了一个洞的窗,被她拿了块擦手用的布帕遮了起来。她去水房打了桶热水来,洗过了脸,再随意擦了把身子,正好还能泡个热乎的脚。
热水漫过脚背,正好到小腿肚的位置。宋拂低头踩了踩脚,视线落在被她齐整地挂起的银红色氅衣上,而后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腿。
因为常年与尸体打交道,宋拂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一双漂亮的长腿,更是被包裹在裤腿中。
除了兄嫂,谁都不知道,在她的小腿上,有一条留了很多年的疤。
宋拂蜷曲起脚趾,有些心烦意乱。
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同年纪的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只有她不光不成亲,甚至还同那些婆子一样,入了仵作行,成日里与旁人眼中污秽的尸首打交道。
可当年,若不是为了活得轻松一些,不必拖累兄嫂,她也不会入这行,受人指指点点。
虽说验的都是女尸,可入仵作行,就要吃常人所不会吃到的苦。这一处上,男女仵作一般无二。
会番语又如何,能过目不忘又怎样。
的确是比同行多了些本事,可也多了点麻烦。比如,最初入行时,就是对着一碗豆花,她都能想起很久前剖开的,白花花油乎乎的肚腩。
腐烂、变形、甚至是臃肿涨裂的尸体,只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为了验尸,甚至要执刀,剖开死者的腹部,翻看脏器。在义庄待得久了,身上还会沾染上气味。
为此,她搬出了兄嫂的房舍,在边上另外买了处一进的小房独住。每日,除兄嫂外,便只与左邻右舍及衙门的人接触。
今日,是她头一回和像桓岫这般,丰神俊朗的青年郎君接触。
宋拂屈指轻叩床沿,心道今夜总该能好好睡上一觉,也不知夜里能否遇上一位,如桓郎君般俊雅温和,善解人意的周公。
她擦干脚躺下,冰凉的被子往身上盖,翻来覆去犹豫要不再把氅衣压身上,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抿了抿嘴,终还是闭上眼睡了。
*****
次日,宋拂天未亮便起了。外头下了一整夜的雪,她推开门,便瞧见有官驿的小吏冻得鼻尖通红,正抓着扫帚吃力地扫雪。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想起昨日还帮她洒扫院子的嫂子,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宽裕的银钱,好给嫂子买条狐狸毛的围脖。
她还在出神,那小吏跺了跺脚,呼着热气,喊道:“宋娘子起了。”
宋拂回过神来颔首:“昨日说今早送我等回城,都护可有说过几时?”
小吏摇头:“都护没说。”
宋拂迈腿便要走进院中,前脚才敢踩在地上,忽的想起什么,回身进屋,再出来时原本穿在身上的氅衣竟已取了下来。
“宋娘子为何不穿方才那身?”
宋拂一愣,只听小吏羞涩道,“宋娘子穿银红色真好看,同那戏文里唱的仙女儿似的。”
宋拂忍笑,嘘了一声:“多谢小郎君夸奖,只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使臣住的小院的方向道,“只是白日里穿这身,教人看见了多有不是。”
小吏恍然大悟:“如此倒的确不大合适。宋娘子还是先去前头吃早膳吧。”
安西都护府一带,胡汉往来密切,,许多时候早膳便都以胡食为主。胡饼、汤饼、毕罗,大多都是这些东西。
宋拂不急着吃,便谢过小吏,慢吞吞地往前头走。
路过昨夜目送桓岫回房的廊道,宋拂停了停脚步,想起夜里那连脸都瞧不清楚,却非要他说一句自己跟着重复一句,教说番语的周公,顿觉嘴巴发苦,迈腿就走。
官驿的公厨在前头,宋拂往前走了两步,驿官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宋娘子,都护请娘子饭后暂留城中。”
宋拂微笑,问,“可是哪儿又发现了女尸?”
大腹便便的驿馆脸色难看:“宋娘子可别说这种话。实在是使臣的意思,都护这才请宋娘子暂且留下。等事了后,自会送娘子回关城。”
宋拂轻轻叹了声:“小的不过只是个仵作,只会做些寻常验尸的活计。小公主意外病故,原因既已找到,小的实在不知留下还能做什么。”
驿官冷哼一声:“真要说起来,也就你还能说两句予弥话,要不然都护也不会点名要你留下。”
这是实话,宋拂不用说也明白。可想想那不远千里从永安赶来的鸿胪寺官员,还有那位桓岫桓郎君,怎么想也不至于没人能懂使臣一行人的话。
驿官懒得再多费口舌,背过手就往公厨走。宋拂神色淡淡,进了公厨,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前头忽有小吏匆忙过来,说是有贵人到。
很快,官驿上下大小官吏都急忙去了前头迎接,宋拂孤零零坐在公厨里,盯着只摆了碗筷的桌案发了会儿呆。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这才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公厨,垂头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