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转头说:“每周一次,我做不来,每月一次吧。”
他摇头说:“两周一次。”
我瞪眼,说:“你要付薪酬!按顶级心理医生的时薪算。”
他微笑了,说:“好,但在哪里,地点由我定。”
我闭上眼,心里一阵苦涩浮起,我低声说:“夏兆柏,你真是个混蛋,人的伤口,过去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挖出来看?他妈的有什么好看?”
夏兆柏哑然无语,很久,才说:“因为,那些伤口已经腐烂发臭,不这样,人迟早,都得从头烂到脚,活活疼死。”
我忽然有种豁出去的感觉,昂起头,问:“你到底,想在我这寻找什么?林世东的影子,还是你对林世东的愧疚忏悔?”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上我的脸颊,轻触一下,在我甩开之前,已经收回,他哑声说:“我夏兆柏做事,从不讲愧疚后悔那种东西,因为没有用。但是,有别的……”
“别的什么?”
“以后,我再告诉你。”
第章
我越来越不懂夏兆柏。
从前,我只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数几位真正具有在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才智的人。这样的人,若生在古代,便是乱世的枭雄;若生在战乱,便是决胜千里的统帅;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驰骋商场,谋划算计无所不能。他的崛起,一方面固然是这个都市在当代创造的又一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但另一方面,何尝夏兆柏本人深谙商道,一入其间即如鱼得水?在我尚未与之翻脸的时候,我曾经笑问过他,为什么做什么红什么,一帆风顺到令人眼红的地步,夏兆柏莫测高深地笑而不答,我心想对方必有自己的独到之处,遂不再追问。
到得后来,夏兆柏处处打压林氏,又买通董事局,串通我的亲信倒戈,再散播谣言,令林氏股价狂跌,他趁机收购,令林氏基业,一夕之间摇摇欲坠。我苦苦支撑,筋疲力尽,却拼尽全力,也未能力挽狂澜。终于有一天,我们在同一商务会所偶遇。那时我求见某位世伯拨冗相助,哪知苦求了半天,那老狐狸却只一味推搪敷衍。世态炎凉,四面楚歌,我心力衰竭,躲入洗手间以凉水泼脸,一抬头,便见夏兆柏面含讥讽地站立背后。我不欲与之言语龌龊,遂从旁离去,哪知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奇怪地说了句:“收手吧正东,你不适合做这些。”
我记得自己闻言大怒,似乎终于按捺不住,骂了他什么难听话,继而摔门而出。这大概是我上一世,最后一次与夏兆柏对话。我当时满腔悲愤不甘,事隔许久,我骤然想起,却不得不承认,其实夏兆柏说的是实话。我这样的性情观念,别说林氏当家人,便是一个中小公司负责人都未必做得好。我之所以能坐这个位置,不过仰仗自己与林夫人的血脉关系,仰仗自己林家长房嫡孙的正统位置,当然,还有林夫人铁血手腕的积威犹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事情,都被我消散风中,却在这一晚上,忽然无比清晰地重现当年与夏兆柏最后一次正面冲突的情景,当时,他的神情我记得很清楚,便如猛兽低头斜觑利爪之下的猎物,忽而有些悲悯,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轻轻地说:“收手吧世东,你不适合做这些。”
而今晚,他又带了同样的,更为明显的表情,在临出我房门前,回头深深看我,沉声说:“小逸,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夏兆柏有恻隐之心,这听起来殊为滑稽,就跟说他会后悔愧疚一样,令我深感恶寒。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明白夏兆柏是什么人,明白他性格中的阴狠坚硬,决不是虚伪作假;可是,在另一层意思上,我又很困惑,不知道叫夏兆柏这个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挖林世东的隐私呢?难道是因为好奇,可那好奇心怎会大到,不惜拐弯抹角,设计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
难道说,他真的看上了简逸的皮囊?
我心中大惊,忙奔到浴室,拧开灯,却见镜中少年,风华正茂,一张脸与其说漂亮,倒不如称之为美丽来得更为妥帖。可身材瘦削,眉目间带了病气,容颜苍白颓丧,因为栖息了三十几岁的灵魂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我松了口气,夏兆柏这几年呼风唤雨,也算阅尽千帆,简逸这副病怏怏的模样,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联系到夏兆柏买下林宅,又替林世东修了华丽坟墓,还有刚才那些令我琢磨不透的话,只怕他那古怪的执着,还是要着落在林世东身上。
这么一想,我心中稍定,看着镜中少年,嘴边浮起一抹淡然微笑。我对自己说,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也就是说,无论他作为夏兆柏有关胜利的回忆还是有关遗憾的回忆,他都只能是回忆而已。而我,只要守护住简师奶,守好我这个家,便是将林世东制成干尸,以供夏兆柏观摩又如何?死了的人,怎么都,没有活着的人大。
于是我坦然了,只将应付夏兆柏,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打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夏兆柏本就不苟言笑,城府极深,费劲他的心思,我一来猜不透,二来也无那个心力时间。我能做的,是控制我自己的情绪,减低我对这个男人的憎恶,好好抛点林世东细微末节,却又可以查证的小事与他知晓便好。在华富村生活一年,我至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去忧虑没有发生的事情。能活着,每一天都不容易,每一天都需要你精神抖擞,去热爱你的生活,然后,生活才可能会热爱你。至于三餐有无菜加,食粥还是食饭这些全凭本事,吃到了固然要开心,吃不到却也无需介怀。正如楼下黄师奶一家信教,每日餐前要祷告感谢我主赐予面包食粮一般,很多时候,心境安宁,不过是你愿意低下头,承认自己富足。
自那日后,夏兆柏倒恪守诺言,不来打搅我们母子,只每个两个礼拜,便与我约见一次,每次为时三个小时,做足礼貌,事前有派助理与我约时间地点,聊完后会派车送我回家。至于我的酬劳,他每次折成现金,装入信封,当面交予我,我也老实不客气,施施然收下。回家打开一看,那里面的钱,不多不少,大抵相当我打工一周的费用。这个数目,显然夏兆柏是经过考虑,也算合理,那句“按顶级心理咨询师价格收费”不过玩笑,他和我皆知道,如果真的按那个价格付,只怕反而有不必要的顾虑和麻烦。
如此过了两月,港岛早已步入夏季,街上车水马龙,见之便令人烦闷,我忽而中暑,病倒卧床,不得已向勇哥勇嫂请了假。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后,却又接到夏兆柏私人助理打来电话,说是夏先生今次约我于某山顶餐厅会面。我病未全好,遂托病辞谢,心想反正上几次聊天,我们也不过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连林世东三个字,都少有提及。有一次,根本就是他在我对面处理公务,我顾自看书发呆,时间到了,又各自回去。类似这等会面,缺一次两次,有甚要紧?那位助理小姐一听我不去,却惶恐起来,连声:“简先生不要令我们难做。”倒像我要拒签事先谈好的重要合同一般。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说多两句,那女孩已经声线颤抖,软声哀求,估计只差梨花带雨了。我叹了口气,也猜到大概夏兆柏那等boss,动辄以“约不到你就给我走人”之类的话语威胁。可我见夏兆柏,回回需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现在身子疲软虚弱,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我怎与那女孩拉锯,却听话筒那边,一阵骚动,随即一个低沉威仪的男声传来:“你病了?怎么回事?要紧吗?”
是夏兆柏,我淡淡地说:“中暑而已,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就过来,我派车去接你。”他顿了一下,说:“过两日我去欧洲,大概要大半个月才回来。”
我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今天的酬劳,已经准备好了。超市也将建成,我已经让人将简太太的履历拿去。”
我皱了眉头,不知道那边的夏兆柏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悦一般,立即解释说:“我会去欧洲很久。”
他一贯为所欲为,这等补充说明的话,有些难以想象,可我们这几次会面,他的态度着实温文有礼,若不是我与之的旧隙非同寻常,只怕便要为这等强势男人特地做出的和蔼亲民状给迷惑。我迟疑了一下,终究盘算起,一礼拜未打工,那便少了一礼拜的钱,再不拿夏兆柏这份酬劳,则中秋节送简师奶的礼物,便无法去买。念及此处,我松了口,说:“那,我不想吃荤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