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2 / 2)

熬一个通宵才磨好,满心期盼又惴惴地等待她来拿,但她也没来。他心中便又升起那股隐匿的自我卑弃,想她如果不是小麟子,说不定也如宫人一般暗里鄙薄自己——为了太子之位陷害母后遗下的幼弟,干涉父皇的后宫,枉杀朝臣……更与小太监。那骨子里打小自带的芒厉,又叫楚邹非要再见陆梨一面,是与不是总要把答案弄清楚。

但陆梨却是真的不来了。

老三在五月二十三那天回了王府,进宫来抱孩子,顺道过了咸安宫一趟。在京郊别苑照顾王妃一个多月,看起来清减了许多。那十九岁的面庞瘦削尔雅,两岁的楚恪趴在他肩头上抹眼泪,他就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小脊背,脸上都是怜爱与奔波的倦惫。

见了楚邝一面,兄弟二个也没什么话,孩子哭累睡着了,楚邝迷迷糊糊逗弄两下。楚恪也不识得楚邝,楚邺便照常问了几句伤势就走了。

到楚邹这里时楚邹正在练箭,修颀的身躯显得没精打采,楚邺看一眼便晓得了他有心事。告诉楚邹说父皇又瘦了,听说整夜里咳嗽,一直都是锦秀在身边照顾。今岁北京城天气热得诡异,反倒南京那边时有下雨,便是父皇真的有心移驾南都,这京城里莫非叫老二与贵妃坐镇么?你倒是真想偿还你小九弟。

他惯是个柔软心肠的爷儿,叫楚邹把狗给自己带出宫去养,莫要再给父皇添气。楚邹没应,想起记忆里父皇清展的背影,心下微微涌起痛苦与酸涩。只问了一句“那天你说的那个宫女呢?”楚邺才见儿子,这会儿可不晓得他心里惦记了啥。还以为他宁可找个宫女下台阶,也不肯把那“小麟子”送走,只无奈道一句“被贵妃要去了,怕是暂时不好弄过来,要么再换一个?”

楚邹想起陆梨那讨喜的模样儿,心里就打了个咯噔没说话,也没叫老三把狗领走。

后来便养成了个习惯,只要那扇掉漆的宫门有动静,便抬眼望那边看。

几日下来,下颌上便长了青茬。月底剃头的老刘师傅拎着箱子晃悠悠进来,身后跟着被调到剃头差事上的小太监王根生。老刘叫王根生拿废太子爷的脑袋试刀子,一个头剃下来,便见楚邹眼睛往门那边看了三四回。也是奇了怪,这位爷从十四岁起就像个死人样,宫墙塌了也没见他抬眼皮。现如今倒是回了魂了,一只壁虎都能叫他分个神。

给主子爷剃头刮脸可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王根生头一回操刀子,一个头理下来就湿了半身汗。转头去找刘广庆一说,刘广庆最近在延春阁里给皇七子当差,皇七子不得宠,住的院子边上全是一帮太监。话一传出去,废太子爷精神怕是愈恍惚了,神神鬼鬼哩,镇日个魂不守舍阴晴不定,剃个头都坐不稳。

听到皇帝的耳中,那批阅奏折的笔墨便在中途顿住。康妃锦秀瞅见了忧心,忙叫给传个御医过去看看,不说还好,说了楚昂的脸色便愈加阴愠。那小子的秉性他又岂会是不懂,顺者昌,逆者亡,骨子里带出的锋芒,眼目深处有常人没有的坚毅。打小小就爱使淘气,怨他拖着没让母后进宫,私底下偷吃糖麻醉着那份叛逆。封后大典过后的那天晚上,大半夜光着脚板儿爬到他榻上,稚着声儿说:“我前回偷吃糖了,我故意的,见着了母后今后我改了。”

用手指头抠着他的被子亲昵,那时才四岁。那时的他是多么珍视这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又是多么的崇仰他。

……怪他自小太放纵他任性。

楚昂便不说话,他是为什么把楚邹圈禁在咸安宫里的他最清楚,是因着楚邹忽然日渐一日的逾越与反叛,更还有后面的那一幕。楚邹做出那一幕乱了常纲之事,大意不过是为了报复他与锦秀,说甚么精神恍惚都不过是个托词。楚邹不知悔改,楚昂亦不会再次心软,便叫他把苦吃透。那是楚昂答应孙香宁的约定,是为大奕王朝的后储之力,位子留给他老四,却断不能如他现今这般的性子继续而为。

他便不说话,只是起身走去龙榻边,夜已深,锦秀便替他宽衣解带倾心服侍。她在他眼中始终是除却自己便一无所有的婢女,他在她这里可得着放松与满足。

乾清宫里当差站班的都是三头六臂,眼观鼻鼻观心把皇帝一言一动尽收眼底,隔天送往咸安废宫的饭菜就又酸了。

那饭菜任它变作甚么味,楚邹倒是早已麻木,从白天到晚上,只是弯弓往靶子上一箭一箭地射。沈嬷嬷老远瞥见,便猜着是在等那天那个丫头了。少男少女的情,只在那尔耳的刹那间。当年朴玉儿岂不是?

但沈嬷嬷不敢打问,她那天也没细看清楚,只后来一想起来陆梨那张妩媚娇俏的脸儿就忐忑。她现下还能记起朴玉儿生产时的痛唤呢:“这孩子……不能留在宫里,她要出去……外面有街道,有田野,不高兴了可以哭……可以笑……”但这世上的事儿偏就是这样冥冥中玄妙,你生在怎样的混沌中,任把你送去了多远,最后兜一圈依旧得回来。如今那个叫锦秀的淑女当了皇帝的妃子,这丫头若真是当年金水河里游走的那个,怕不知最后又该落个什么结局。

……

紫禁城里树少,初夏的天闷热,戌时宫门下钥了暑气也还散不去。

庆寿堂后一排房是宫女住的下院,宫女卧榻不上栓,为的是有些值夜的姐妹随时得回来。夏天睡得晚,这会儿都在打着大蒲扇。在承乾宫里当差的荣子挨了打,宫里头说话不把门,康妃娘娘六月底过生辰,正与戚总管的两个双胞胎干儿子商量着怎么过,她在旁边插嘴了,说六月中荷花开得好,不如办个荷花宴。过生日只能延后,提前过不是咒人死么?被大姑姑拉出去掌了几嘴瓜子,整张脸煽肿了。

“先头还羡慕你在得宠的娘娘跟前当差,这下想想在六局做活儿也不错。”

“可不是,万岁爷时常光顾承乾宫,可我们姐妹们眼皮子都不敢抬,康妃娘娘脸上笑盈盈,保不准你什么时候叫她起了疑,没头没脑就挨了罚。”荣子一边涂着药水儿一边冤屈。

旁一个一块当差的劝她:“你快别怨这些,要你也有她服侍万岁爷那本事再来说这话。”说着想到帘帐子里的一幕,脸就刷红了。

陆梨在旁边默默听着,便晓得锦秀这些年把楚邹的父皇霸得紧了。六月底办寿宴,她六月中一定要考进尚食局,宫里头往上爬的机会可不多,她得下灶子露一回手哩。

一边默默盘算,一边匍着腰洗脚,洗完了用白布巾擦着。她打小因为扮太监,没缠足,两太监爸爸也舍不得叫她缠。大奕皇朝的太-祖-皇后就是个大脚皇后,脚大有什么打紧?姑娘家行动自由,挨了欺负受了气门一关拎包袱走着。她虽未缠足,但是天生得小,纤盈盈可心疼。见荣子往腮子上涂药水,忙道一句:“可别往那儿涂,改热帕子敷吧,那块脸皮薄,辣坏了就老了。”

一屋子都奉她最懂肤容这门技,荣子眼睛眨巴眨巴,赶紧啪啪啪擦干净。

值班下差的小翠打门外一进来,便一咋一呼道:“该杀了,废太子可是看上了我们当中的谁?怎的最近谁进门就往门边看。今儿你猜他问了我啥?问我咱们这局可有个姓怒的小宫女,说是欠了他的东西没还。我寻思着哪儿来姓怒的呀,姓陆的倒是有一个。便答了他没有,嗻,那脸色一下子就沉了。要不是他阴晴不定,又咳嗽,那样子还真是俊得迷人,让我瞅瞅是咱们里头谁有这‘福气’。”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分明因为得了楚邹与她说话而荣耀,大抵年轻俊美的皇子爷搁哪里都撩人。

先头还嫌弃人被幽禁不爱给送衣裳,这才与她说句话儿就上脸了。旁几个听了便好笑她:“既是福气,你自个儿消受就成了,何苦回来把机会分与别人。”

这阵子都传废太子癔病更重了,谁要被看上,算哪门子福气呀?

“该掌嘴了你几个!”那小翠紧着扑过来掐,忽而看见陆梨坐在床边洗脚,姑娘家处一块儿不遮掩,她着一袭薄薄的春衫子,底下梨瓜儿美丽隐约。小翠看了脸一红,忽然回过神来:“呀,该不会真是咱们陆梨吧。我瞧着那位爷的狗最近老缠着你,可是给你倆儿牵了红线?”

陆梨从小翠回来起就提了心,这般被一问,双颊就有些悄红。楚邹打小冷情倨傲,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倒从没想过他有一天竟会惦记自己。这感觉略奇妙,但她如今可不想明着和他沾边儿,非得在姐妹堆里被调侃不可。

她长大了也学会了装糊涂,心里头想着得把镯子要回来,不定楚邹下次会不会叫狗叼着送到衍祺门呢。脸上却没事儿的驳回去:“瞎胡说些什么,不是都说他有个小阿娇?你们再这般编排下去,回头进他宫里可小心被人家撕脸了。”

呼啦啦站起来,出去就倒了一盆水。那风一吹,吹着她鬓角的碎发一拂一拂,回头姐妹们笑得更厉害了。

“傻陆梨,你还真当那小阿娇是人哩?那是太子爷跟前养的蠢京巴狗。你是不知道,那狗起的是太监名字,他把当年那个小太监当狗养,人对那小太监念念不忘呐。”

第125章 『拾柒』未末珠樱

陆梨听了就愣住,盆儿端在手里忘了搁。小姐妹们倒也只是玩笑,没真想把谁人与那废太子沾边,再俊美他也是个被皇帝厌弃的邪,熄了油灯便止了话头。

她一晚上却心突突的睡不着了,眨巴着眼儿翻来覆去,脑袋里都是楚邹那副孤瘦往殿中走去的背影,还有他十四岁箍住自己咬嘴儿的萋惶与迷离。翻了二夜眼底下就起了青影。

未末的景仁宫里,乐工手上琵琶轻盈,张贵妃怄了大半天的气才刚刚消解。今儿早上去乾清宫里给皇帝爷请安,康妃锦秀恰好也在,正说着给她庆生的事。倒好,逮着皇帝最近劳神憔悴,便说要改玄武门对面的万岁山过寿了。明面上是陪皇帝去纳凉,但她一个宫女抬上去的妃子倒是有这脸面,过个生日还把排场摆到了万岁山,便是当年的孙皇后也没这般折腾。

张贵妃心里头不痛快,回来后就寻借口撸了杯子。想当年怎么就被她一个妮子得了逞,想来想去戚世忠那老谋深算的定脱不了干系,这么多年没正经帮过自己一回,手下那两双胞胎干儿子倒是跟在锦秀后头转了。

二公主楚池瞅着母妃不高兴,午睡后便拉着楚邝一道过来陪说话。楚邝虽不耐烦进内廷,但还是孝顺的。张贵妃最宝贝她这个儿子,打小更是想法设法地为他铺尽了路,看见儿子相貌堂堂地站在自己跟前,心情果然舒坦了不少。

二十一岁的楚邝,在漠北战场上锻炼了几年,身高一下子拔到了近八尺,肩膀也宽,腿健如松。妇人年岁一长就把儿子当做毕生的杰作般爱羡,叫楚邝转过去给太医叩叩腰,问:“院判大人给瞧着,看骨头上的伤可长结实了?”

老太医在楚邝的腰脊骨上下一叩,恭敬答:“回贵妃,骨正康泰,应无甚么大碍了。”

“腿也给敲敲看。”张贵妃又说。

看二哥像个猴儿一样被折腾,楚池忍不住就好笑:“母妃也是够了,这般小心翼翼,还不就是怕哥哥伤着了身子抱不了孙儿,其他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