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吴祖清状似未多在意,饮酒却尝出几分苦涩。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这时忽而生出少年郎般的意气。

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词的那个恶人,但谁又不是恶人?

今次不再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了,涉及派系纷争。初入阵,当是这般难捱的。

*

不知不觉走回赫德路,红砖洋楼,二楼亮着灯。

吴祖清坐在楼底吸烟。

远远走来一道身影,他身体本能地有所戒备,精神却是松弛的。

“二哥。”那人在他面前停下。

不用看也知是谁,他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裁缝铺做事。师哥打好版还没做的那套西服,我让小于师傅交给我做了。”

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只道了声“哦”。

“二哥有心事。”蒲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吴祖清确信自己表面看上去与平常一样,不过身上多了烟酒还有脂粉混杂的气味。他平淡地说:“没有。”

蒲郁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是二哥那位朋友回家了,思念么?”又小声说,“我听蓓蒂讲的,讲你这两日没影儿,偶尔见着你,你也不笑。”

“二哥本来就不大爱笑。”

“胡说,二哥在我面前常常笑的。”

吴祖清方才侧过脸去看她,“小郁不爱笑,但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真的吗?”蒲郁抿唇笑了,

“嗯。”吴祖清又说,“为什么不爱笑,常常觉得烦闷?”

“没有,我自小就是怪孩子,怪惯了。”

“哦,是有些怪的。”

静默一会儿,蒲郁说:“二哥太忙了,累着了。”

“我不累。十年来,只有打理父亲丧事的时候觉得有些累,然后再没有过。”

初回听吴祖清提起自己的事,蒲郁觉得他心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她心痒,又更小心翼翼,“那现在是为什么呢?”

“大抵是你裁衣服用的剪刀,你一直知道它其实会裁掉余料,当你真这么使了,真的上手裁去余料了,才明白那种可惜。”

蒲郁没料到他会这样打比方,扬起唇角说:“二哥,你要做成一件好衣裳的,当然要裁去余料了。”

吴祖清愣了一下,“余料也属于那张面料,不想被裁下来。”

“讲裁衣,二哥当然没我在行了。那张面料,本就是从一匹完整的面料上裁下来的。”

“是这样的吗?”

“你糊涂了,你使剪刀的最终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么行?”

“是我糊涂了。”

蒲郁缓缓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像是要为他抚平眉间的褶皱。

“二哥,做衣裳需要镜子的。”

吴祖清觉得抚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风,是忽而滴落此处的山林间的清泉。

于是他被牵引着,很轻地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晓得。”

“来做二哥的镜子罢。”

当时戏院那么多跌倒受伤的人,偏生搭救了蒲郁一把。吴祖清也说不清为什么,许是那翠色旗袍太惹眼。

学手艺的过程培养来的,蒲郁惯于留心细节、揣摩人心,似一面透亮的镜子。凭过人的感官记忆,蒲郁从特制香烟的气味上发现他的秘密。不同于往日在客人身上发现的,这秘密令她枯燥的生活惊起波澜。

宛如井底的人寻到绳索,她要探究到底。

吴祖清放任她玩儿,不自觉也跟着沉了下去。甚至只是看她一会儿,他整个人就会放松下来。

今次,他竟向她倾吐了心事,尽管是晦涩的比喻里。

或许他必须收下这面镜子。

“二哥,”蒲郁一顿,“二哥,镜子任何时候都在。”

我任何时候都在,当你需要我的时候。

“好。”

吴祖清隐约感觉到蒲郁所言的“镜子”,并非告解与聆听的关系这么纯粹。

她在她独自的侦探游戏里大获全胜,可还渴望别的。是什么,他暂时不愿深究。

“明晚空出来,请你吃大餐。”吴祖清起身道。

蒲郁跟着站起来,“其实我不在意的,蓓蒂她们有的,我不一定要有。”

“哦,得意了。”

“没有,二哥很忙的,我不想麻烦。”

吴祖清眉头微蹙,“以后不要让我讲两遍。”

“喔……”蒲郁藏住笑。

不过少顷,他们之间的气氛产生变化,没有距离,平等了。

吴祖清走进楼里,看蒲郁没跟上来,唤道:“小郁?”

蒲郁指着天空,回眸道:“二哥,今晚的星星好亮!”

门壁遮挡了他的视线,但他看见了,最明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