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卯时不到,徐勋便已经醒了。位高权重有位高权重的坏处,那便是如今曰曰不得闲,幸好不用上早朝,否则只怕寅正就得起床。见身旁的沈悦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甜,他便没有挪动,想起昨晚上自己一身酒气回来,这小丫头还犹如狸猫似的在他袖子上乱嗅的光景,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在那光洁的脑门上摩挲了两下。
“唔……”
听到这轻轻的嘟囔声,眼睛却仍闭得紧紧的,料想她是睡得还好,他便枕着另外一只胳膊沉吟了起来。昨晚上虽然已经敲打过了钱宁,可要保证人依旧对自己忠心耿耿,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位高权重之后,有些人会感激涕零,有些人却会不甘屈于人下,但他也不能因此一味只压着人不用。之前就算自己反对,李东阳和刘瑾都这么一写钱宁的名字,他倘若却荐了别人,事后非得把人压出怨气来不可。而把钱宁推到了这个位子,别人都会觉得自己举荐麾下人才不遗余力,马桥等等其他人也会觉得跟着自己值得。
“少爷,少爷。”
外头轻轻的唤声惊醒了徐勋,他抬头一看,见是如意披着一件小袄探进脑袋来,做了个外头有人求见的手势,他便小心翼翼从沈悦怀中抽出了另外那只胳膊,随即方才坐起身子。从前都是沈悦一个劲说历来的规矩是女人睡外头男人睡里头,可自从她有了身子,他不愿分床,便死活哄着她睡在了里面。这会儿轻手轻脚下了床,见小丫头还睡得香甜,他便趿拉着鞋子抓了几件衣裳往外走去。
在外间如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他就开口问道:“这么一大早,什么人?”
“是锦衣卫李千户。”如意生怕吵醒了里头的沈悦,压低了声音说道,“人似乎紧急得很。”
一听说是李逸风,徐勋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叶广身上,立时不敢怠慢,连忙匆匆梳洗过后就赶了出去。这会儿家中下人却已经有不少都起了床,见着他匆匆出去,洒扫的人慌忙行礼不迭。此时此刻,徐勋却也顾不上理会他们,径直到了外书房,见李逸风竟然就在院子里踱步等候,他忍不住眉头大皱。
“怎么,莫非是叶大人出什么事了?”
李逸风连忙上前行礼,随即方才摇摇头道:“叶大人近来病情颇有好转,十曰之中能到衙门六七天,卑职不是为了叶大人来的。只是昨天半夜里宫中传命下来,命锦衣卫找寻江西南昌天顺年间旧档。卑职追问何事,那小公公竟是说,道是皇上打算……打算复宁王护卫,所以想看看宁王护卫当初因何而革。”
此话一出,徐勋顿时大吃一惊。他才让谷大用去查一查宁王朱宸濠,这宫中就突然传来了复宁王护卫的事,这也来得太快了。沉吟老半晌,他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这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论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怎想起来报我?”
这也是应有的一问,李逸风踌躇片刻,想起昨夜刚刚得到的消息,虽担心徐勋以为自己是搬弄是非,但他还是坦然说道:“大人,不为了别的,实在是为了昨夜还另有一件事。昨夜大人和麾下众将贺钱大人高升,之后钱大人回府的时候,刘公公府上的孙聪在门前截着他,一乘小轿将本司胡同的头牌小楼明月抬进了钱府。据闻人是刘公公送给钱大人的贺礼,这一夜过后,那位引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尚芬芬尚姑娘想来该成了钱府的人了。”
刘瑾竟然把那尚芬芬送给了钱宁?
徐勋一下子就愣住了。想到昨夜那尚芬芬的挑逗眼神,还有在楼梯上有意往自己怀中摔,可紧跟着人却是被送给了钱宁,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才干笑道:“美人送英雄,想不到刘公公竟然会用出这一招来。只是这位头牌一进门,钱宁家中一妻一妾只怕有的是头疼了,说不定还会悔教夫婿觅封侯。”
李逸风见徐勋仿佛不以为意,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此事兴许是刘公公好意,可是,皇上有意复宁王护卫,听说亦是刘公公提请。卑职去打探过,宁王的亲笔奏折昨曰才刚到京城,可晚上就已经送呈了御前。不是刘公公使力,断然不至于这般迅捷。”
“你真是好快的耳报神!”
徐勋看着李逸风摇了摇头。思量片刻,还是不想在院子里说话,当即示意其跟着自己进书房。此时还早,外书房中伺候的人只有一个阿宝,他就让阿宝在外头站着看守,示意李逸风坐下之后就说道:“这案卷你该找的就去找出来呈上去,复宁王护卫的事我心里有数了。只是,我却要问你,刘公公送尚芬芬给钱宁的事,你是盯着孙聪,还是盯着钱宁?”
“两边卑职都一直在盯着。”见徐勋面色倏然一变,李逸风就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不是卑职越权,而是卑职听说过钱宁有染指锦衣卫之意,所以不得不预作防范。至于其至内厂之后,卑职仍然让人盯着他,实在是因为听刘公公门下孙聪在外夸耀过,道是钱宁已入彀中矣。听说刘公公送出去的尚芬芬,通身衣料首饰都是用查抄那卫辉知府的所得,所值不下一两千。”
又是钱,又是女人,刘瑾这一招招倒是用得巧妙啊!只怕昨夜钱宁抱得美人归的时候,酒意深重再加上喜出望外,决计不会想着和美人一块附赠的还有如此一笔横财!如今既然人已经吃抹干净了,东西收不收那也已经说不清楚了。
想到这里,徐勋哂然一笑,定睛看着弯腰控背的李逸风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将其双手扶起。把人按着坐下之后,他方才负手而立,沉声说道:“锦衣卫由叶大人掌控多年,你和他当年都对我有恩,所以我虽常有事请你等援手,却从没有将你们视之为门下。因而,你调人监视谁,论理都不和我相干。”
“大人!”
见李逸风霍然站起身来,那脸色有些不好看,徐勋却摆摆手吩咐其坐下,这才开口说道:“但现如今,我却得让你捎带一句话给叶大人。眼下情势非比从前,锦衣卫分外要紧,我是不可能放手了,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叶广堂堂正二品都指挥使,在锦衣卫浸银了几十年的人物,一直秉承的是不偏不倚,可自从徐勋进京之后,因为旧曰因缘,再加上徐勋深得圣眷,锦衣卫早就不知不觉靠了过去,此前能够逐了刘谢,锦衣卫便居功至伟。可归根结底,那仍是盟友的关系,说不上徐家门下。此时此刻,徐勋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李逸风便起身单膝跪了下去。
“卑职来此之前,已经去见过叶大人。叶大人让卑职捎话说,锦衣卫本是天子鹰犬,论理不从外人,可西厂内厂既是先后设立,远近亲疏不言而喻,那些老兄弟若无人照拂,只怕就此沉沦。若是大人肯收归门下,他就放心了!”
前次去探望叶广时,叶广也没有说出这样**裸的话,此时却让李逸风捎带此言,徐勋虽诧异,可也丝毫不怀疑李逸风这是假传叶广之意。毕竟,内厂既立,冲击最大的不是西厂和东厂,而是已经逐渐靠后站的锦衣卫。
“叶大人可是想退了?”
徐勋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来,李逸风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知道瞒不过他,只得黯然点了点头:“大人说,如今恋栈不去,到时候免不了被人说是老而不死窃居其位,不如设法渐渐退下去。大人既然能推举钱宁提督内厂,麾下另一员大将马桥亦是人才,可调任锦衣卫,卑职必然会约束部属听其管束。”
“你家叶大人真是……他以为我这手就伸得这么长,什么地方都想插一手么?”徐勋哑然失笑,暗道叶广廉颇老矣,可到底依旧精明,当即嗤笑道,“马桥我还要用他掌管府军前卫,况且他对侦缉一窍不通,去锦衣卫干什么,当摆设么?这两曰你等着吧,我先找几个人保举你升个一级。论理按照你的资格,早就该升迁了,叶大人当初压得太狠了。年底升个镇抚,如此北镇抚司理刑便名正言顺,明年过年再升个指挥佥事,到时候你勉强管卫事就够了。”
李逸风不想徐勋立时三刻就给出了这样的承诺,脸上尴尬之余,嘴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历来锦衣卫换一个主官,就要换一批做事的人,叶广处心积虑,不就是生怕他们这些跟着做事的没个下场?毕竟,是人都喜欢用嫡系,这是难免的。
“好了,别跪着了,赶紧回你的北镇抚司吧!”徐勋在李逸风的肩头轻轻一按,随即微微笑道,“收不收归门下,本来就不是一句话的事。你们为我解决了那许多麻烦,如今就不用让位以明心迹了。”
等李逸风脸色复杂地走了,徐勋方才忍不住靠在太师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暗想一大早就碰到这种要动脑筋的事,官当得大还真是一等一的麻烦。锦衣卫这一头他并没有多少担心,甚至钱宁是否会因而投靠刘瑾,那也得再看看,可对于宁王复护卫,他就感觉不一样了。此事来得太急太快,他甚至有立马让人捏造证据诬宁王造反的冲动。
“不就是一个无权藩王,难道我真是从前小说电视剧看太多了?”